合作社算是暂时没散架,但人心像过了秋的蚂蚱,蹦跶不起来了。韩向北把那笔掰成两半的项目资金,像撒胡椒面一样,匀给了最等钱用的几户社员,好歹堵住了几张要吃饭的嘴。可他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往干裂的地皮上洒了几滴水,滋滋两声就没了影儿。仓库空了,樱桃没了,债务还在那儿杵着,像凤凰山阴面的影子,越长越长。
他不敢回家,怕看见老婆那愁云密布的脸,怕听见孩子念叨同学的的新书包。他更不敢去合作社那间如今显得空荡荡、只剩下电脑风扇嗡嗡声的办公室。他成了一头被拔了獠牙、锯了犄角的困兽,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那片变得沉默的樱桃园里转悠。
那晚林晓梅摔碎的玻璃杯,还有她手腕上那几条粉红色的蚯蚓,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赶都赶不走。他第一次发现,原来痛苦并不只有饿肚子一种形状,它可以藏在精致的城市楼房里,可以化形成癌细胞,可以刻在一个人最纤细的手腕上。他那套关于“泥腿子”苦难的理直气壮,被这几道疤痕戳了个窟窿,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冬至过了,天短得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园子里的樱桃树落光了叶子,黑铁般的枝桠直挺挺地指着灰蒙蒙的天空,一副任人宰割的倔强模样。韩向北裹紧了油腻的棉袄,缩着脖子,在地头上漫无目的地走。空气里那股熟悉的化肥和农药味儿似乎淡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又晃到了那片边界。
林晓梅那边,冬季也没闲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绿肥作物匍匐在地里,给黄土盖了层单薄的绿被子。她的那个小温室,是用旧塑料布和竹竿搭的,夜里看过去,像个巨大的、发着模糊光亮的萤火虫肚子。
鬼使神差地,他朝着那光亮挪了过去。
温室的塑料布破了好几个口子,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贴着。他凑近一个口子,往里瞧。
林晓梅果然在里面。她蹲在地上,对着一个本子,借着挂在头顶的一盏昏黄节能灯的光,在记录着什么。她穿得单薄,肩膀缩着,不时把手放到嘴边哈一口气。她脚边放着那个韩向北见过的木桶,里面还是那种草腥味的液体。她记录完,又拿起一个小耙子,小心地给几垄越冬的菜苗松土,那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的脊背。
韩向北看得有些出神。这女人,像这寒冬里一簇不肯熄灭的、微弱而固执的火苗,独自在这破旧的温室里,守着她那点不被理解的念想。
忽然,他看见林晓梅的肩膀开始微微抽动。起初是压抑着的,后来幅度越来越大。她放下了耙子,把脸埋进了沾满泥污的手掌里,整个人蜷缩起来,像一片在寒风里终于支撑不住的叶子。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从指缝里漏出来,混在温室塑料布被风吹动的哗啦声里,显得格外凄凉。
她在哭。
那个在会上跟他据理力争、摔杯子时眼神决绝的女人,此刻在这无人看见的角落,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韩向北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猛地一缩。他忽然明白了,她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平静和执拗之下,压着多么沉重的石头。母亲的病逝,理想的孤独,还有他韩向北这样的人带来的敌意和不解……
他几乎没怎么犹豫,猛地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回合作社那间冰冷的仓库角落。那里堆着些往年留下的、受潮结块的散煤。他找来一个破铁盆,铲了些煤块,又抱了几根干燥的柴火,再次冲回温室外。
他弄出的声响惊动了里面的人。林晓梅猛地抬起头,泪痕未干的脸在昏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和脆弱。她看到韩向北和他手里的破铁盆、煤块,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疑惑。
韩向北没说话,他笨拙地扒开温室外一小块空地,把柴火架好,点燃,然后小心地把煤块压上去。浓烟先是呛得他连连咳嗽,但他固执地用手扇着风,直到火苗终于蹿了上来,舔舐着黑亮的煤块,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周遭一小片寒冷。
他把那个燃烧起来的破铁盆,端起来,从塑料布一个破口处,小心地塞进了温室里,放在离林晓梅不远不近的地方。
“凑合……烤烤吧。”他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声音粗嘎,带着点不自然。说完,他就像完成了一件极其艰难的任务,转身就想走,好像多待一秒,那火光就会把他烤化。
“等等。”
林晓梅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但已经没有了哭腔。
韩向北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林晓梅走到铁盆边,伸出冻得通红的手,在跳跃的火苗上烤着。橘红色的火光映着她的侧脸,那些未干的泪痕被照得亮晶晶的。
“我妈……是纺织厂的工人。”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说给火苗听,“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厂里效益不好,那些年,她什么都吃。菜市场捡的烂菜叶,便宜的处理肉……后来,她总说肚子疼,查出来,肝癌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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