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火,终究是自个儿熄了。不是被人泼灭的,是实在没东西可烧了。牛棚化成了一滩烂泥似的黑灰,几根没烧透的木头椽子乌黑,像巨兽折断的肋骨,支棱着,指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那股子皮毛血肉烧焦的糊臭味,黏糊糊的,沉甸甸的,几天几夜都散不尽,仿佛渗进了后山洼子的每一寸泥土里,也渗进了张光明和月梅的骨头缝里。
五头母牛,连同那头刚显出骨架的小牛犊,全没了。变成了一堆扭曲蜷缩、难以辨认的焦炭,胡乱地埋在灰烬底下。只有那头最早下崽的花色母牛,还剩半个头骨露在外面,空洞洞的眼窝望着天,像是在发出无声的诘问。
家当?哪还有什么家当。铡刀弯了,铁锅漏了,连那床补丁摞补丁的破被子,也燎去了一半。真正是片瓦无存,只剩下那个比狗窝强不了多少的土坯棚子,像个被扒光了衣服、受尽凌辱的乞丐,在风里瑟瑟发抖。
而那个在火光照耀下、在母亲昏迷中仓促降生的女婴,成了这个家里唯一喘着气、却也是最磨人的“活物”。
她太小了,小得像只刚褪了毛的红皮老鼠,皱巴巴的,搁在光明那布满厚茧和伤口的大手里,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捏碎。哭声也弱,细细的一丝,像蚊子翅膀在抖,喂奶时更是有气无力,小嘴吮吸几下就累得睡去,嘴唇泛着淡淡的青紫色。
月梅是在婴儿断续的啼哭声中醒过来的。身下是冰冷的土炕,炕席上还残留着生产时留下的暗红污迹。她一动,下体就传来撕裂般的痛,小腹更像是有把钝刀在里面搅。但比肉体更痛的,是心里那片空茫茫的废墟。她挣扎着侧过头,看着身旁那个襁褓中的小东西,看着光明那双布满血丝、空洞无神的眼睛。
“牛……都没了?”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光明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那脊梁骨,像是再也撑不住任何重量,剧烈地弯曲着。
月梅闭上了眼,两行浑浊的泪,顺着她干裂起皮的脸颊,悄无声息地滑落,洇湿了头下那散发着霉味的枕头。她没有嚎啕,只是肩膀开始控制不住地轻微颤抖,连带着整个土炕都似乎在跟着震动。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浸泡在苦水里的、看不到头的煎熬。
那女婴,许是在娘胎里就受了惊,又是在那样污浊血腥的环境里早产,像是先天就缺了把火,怎么也烧不旺。三天两头地发烧,小身子烫得像块火炭,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偶尔不烧了,又泻肚子,拉出来的都是绿色的、带着奶瓣的稀水,把她那本就没什么肉的小屁股腌得通红,破了皮,一碰就疼得她嘶声哭,那哭声也依旧是细细弱弱的,听得人心尖儿直抽抽。
请大夫?哪来的钱。张光明硬着头皮,去村里那唯一的赤脚医生家赊账。那医生姓胡,戴着副断了一条腿、用胶布缠着的眼镜,看了看光明空空如也的手,又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一片焦黑的废墟,叹了口气,只给了几片最便宜的白色药片,用旧报纸包了,塞给光明。“先试试这个吧,能不能挺过去,看这娃的造化了。”
药片碾碎了,和水灌下去,有时能退烧,有时屁用没有。孩子的病,反反复复,像个甩不脱的幽灵。
而月梅,则在经历着另一种酷刑。
生产后,她的奶水下来了。那对曾经饱满如熟桃的乳房,此刻因为涨奶和内心的焦灼,变得硕大、坚硬、滚烫,像两块沉甸甸的、布满青紫色血管的石头,死死坠在胸前。皮肤被撑得薄而透亮,仿佛随时要裂开。里面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又胀又痛,碰都不敢碰。
可偏偏,奶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任凭那女婴如何虚弱地吮吸,任凭月梅自己如何忍着剧痛拼命去挤,那宝贵的、能救命的奶汁,就是出不来多少。只有几滴稀薄、发黄的初乳,勉强润湿了奶头,根本喂不饱那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
孩子饿,吸不出奶,哭得越发微弱。月梅胀痛,心里更是刀绞一样,看着孩子的小脸因为饥饿和病痛一点点失去光泽,听着那比猫叫还轻的哭声,她觉得自己那两个鼓胀的乳房,不是用来哺育的,而是两个无用的、只会带来痛苦的累赘。她用手疯狂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道血痕,可除了加剧那钻心的胀痛,什么也改变不了。
绝望,像冰冷的槐河水,一寸寸漫上来,淹过了胸口,淹过了喉咙。
张光明看着这一切,那双曾经在火光下冰冷死寂的眼睛,此刻烧起了另一种火,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的火。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饿死,看着月梅疯掉。
他走出了那片弥漫着焦糊和绝望气息的后山洼子,走上了去往县城的路。他要去卖血。
县医院旁边,总有些隐秘的角落,游荡着一些面色苍白、眼神躲闪的人。他们像幽灵一样,彼此不用多问,一个眼神就能会意。光明找到了那个地方,一个散发着消毒水和尿骚味混合气味的、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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