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江河溪流从未如此繁忙。无数座“龙骨水排”矗立在奔腾的水流旁,高达两丈的立式水轮隆隆转动,将自然伟力转化为连绵不绝的往复动力。伐木场上,水排驱动的巨斧轰然劈落,三人合抱的铁力木应声而裂;织造坊中,水力牵引的宽幅织机吞吐云霞,光滑致密的锦缎如瀑布般倾泻;石料场内,金刚砂锯条在水力驱动下发出刺耳的嘶鸣,坚硬青石如同豆腐般被精准切割。整个岭南大地仿佛一架被注入了狂暴灵魂的巨械,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轰鸣运转,工坊如林,烟尘蔽日。
然而,当陈锋踏入首府最大的军器监工坊深处,巡视那堆积如山的陌刀甲胄时,一场毫无征兆的变故撕裂了表面的繁荣。
“王…王爷恕罪!”负责淬火工序的老匠头王铁锤扑通跪倒在地,双手捧着一柄形制完美却布满诡异龟裂纹路的陌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这一炉三百柄刀胚,淬火后裂了七成!老朽…老朽实在不知何故!用的都是西山坳地的新铁,淬火池的‘三合油’也是按方子熬的,水温也掐准了…可…可它偏偏就裂了!”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抠着刀身上蛛网般的裂痕,老泪纵横,仿佛那些裂纹都裂在自己心上。周围匠人噤若寒蝉,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在闷热的工坊里蔓延。这已不是第一次,新式农具、水排齿轮、甚至重骑营马铠的卡扣,都曾出现过莫名的脆裂损毁。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如山铁料化作废渣,更意味着北伐大业被无形拖慢了脚步!
陈锋拾起那柄废刀,指尖抚过冰冷的裂痕,目光扫过王铁锤身后一群面色灰败、眼神躲闪的学徒。这些年轻人手上沾着油污,眼中却只有茫然与惶恐,全无老匠人那种千锤百炼的沉稳。“王把头,你带徒弟淬火时,如何控温?何时入油?油中浸泡多久?翻动几次?”陈锋的声音平静,却如重锤敲在王铁锤心头。
“回…回王爷,”王铁锤额头冷汗涔涔,“全凭老朽这双眼睛看火候,手上感觉油温,心里默数着数…几十年了,都是这么过来的…”
“凭眼睛,凭手感,凭心里默数?”陈锋打断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刀,“你的眼睛能看透油池每一寸的温度吗?你的手感能传给身后十个徒弟吗?你心里默的数,可曾刻在石头上,让岭南百工都看得见、学得会?!”他一挥手,指向工坊角落堆积如山的报废零件,“今日裂的是刀,他日战场上崩的,就是我岭南儿郎的性命!靠一两个老师傅的‘感觉’,撑不起八十万铁骑的脊梁!”
岭南王府深处,一座由亲卫营重兵把守、外墙以三尺厚青石垒砌的森严堡垒悄然落成。堡垒无窗,仅有一道包铁的沉重大门,上书三个遒劲大字——百工阁。阁内景象,足以让任何踏足其间的匠人震撼失语。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紫檀木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排列。架上分门别类,陈列的并非珍玩古籍,而是岭南工技命脉所系!第一区,是码放如砖墙的泥范与蜡模:陌刀各部位的标准铸模、玄甲鳞片叠压的卡榫结构、重骑兵马铠的弧形甲叶…纤毫毕现,触手可及。第二区,悬挂着无数绘制在坚韧桑皮纸上的图样:“龙骨水排”各部件尺寸图、水轮桨叶角度与水流冲击效率关系图、甚至精细到标注了不同矿石配比下铁水流动性的高炉剖面图!第三区,则是堆积如小山的竹简与皮册:《淬火九要》、《锻打力道与金相变化实录》、《岭南各地木性解析及适用图谱》……最令人心神剧震的,是中央一座巨大的沙盘。沙盘上山川起伏,竟精确复刻了岭南全域水文地貌!其上密布细小孔洞,插满红蓝两色小旗。红旗标记着已建成的“龙骨水排”位置,蓝旗则标注着所有勘察确认、具备架设潜力的水源点!整个岭南的水力脉络,在此一目了然。
“从今日起,岭南百工,再无不可传之秘!”陈锋的声音在空旷的百工阁内回荡,带着金石之音。他身后,鲁衡、雷振山以及各行业顶尖大匠肃立,望着眼前浩瀚如海的工技图谱与实物,如同朝圣。“百工阁,便是岭南工技之魂,根基所在!所有工坊核心图样、秘方、工序、数据,皆须造标准件存此备案!所有大匠心得、失败教训、改进设想,皆须录于皮册,入此存档!百工阁匠师,专司归档、校核、推演!”
他拿起一本墨迹尤新的皮册,封皮上书《沧澜铁索锚固节点应力实录》,翻开,里面不仅详细记录了断裂事故的经过、麻口铁渗入的惨痛教训,更绘制了改进后的三重锚固结构图,标注了浇筑神泥时各阶段的最佳温度与震动频率!“败,要败得明白!成,要成得可复!前人踩过的坑,后人不必再跳!前人点亮的灯,要能照亮后来者脚下的路!”陈锋的目光扫过每一位大匠的脸,“此阁所藏,非为束之高阁,乃为薪火相传!各州设‘百工分阁’,按权限调阅抄录相关图谱规程。凡有新得,必归总阁!我要岭南每一处工坊打出的陌刀,淬出的甲叶,都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我要三岁学徒按图索骥,三月之功,可抵十年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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