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宫门时,暮色已染红了天际。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声响,时宜摸着锦囊里的羊皮地图,忽然听见阿娘轻声道。
“皇后这是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呢。”
她抬头,见漼三娘正用银簪挑着车帘的流苏,簪头的翡翠在昏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当年你外祖母入宫,太后也不过是这般待她。只是那时的太后,可没皇后这般周全,连周将军的心思都替你护着。”
路过朱雀大街时,原本喧闹的街市忽然静了下来。
挑着菜担的农妇慌忙往路边躲,绸缎庄的掌柜正指挥伙计撤下挂在外面的锦缎。
按规矩,世家马车经过时,商户不得展示过于招摇的货物。
时宜掀着窗帘一角,见街角卖糖画的老汉正对着缩在怀里的小孙子说。
“那是漼家的车,当年若不是三娘子在陛下面前求情,咱们这条街早被兵痞烧了。”
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点头,手里握着的糖画,恰好是朵歪歪扭扭的兰草。
回到漼府时,张妈正举着羊角灯笼在门口张望,灯笼的光晕里浮着细小的雪粒。
原来不知何时飘起了小雪。
“可算回来了!”
她笑着迎上来,接过漼三娘的披风。
“厨房温着参汤呢,刚从宫里赏赐的那箱长白山参里取的,三娘子和姑娘快补补。”
时宜跟着阿娘往里走,廊下的宫灯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忽长忽短,像极了这一路走来的光景。
“今日在宴上,皇后说想给你寻亲事时,不少夫人都偷偷看你。”
穿过垂花门时,漼三娘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镇国公家的小公子,去年在围猎时一箭射落两只大雁,是个有勇有谋的;吏部尚书的二儿子,十三岁就中了举人,听说一手簪花小楷写得比女子还俊。”
她转头看向时宜,鬓边的珍珠耳坠在灯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都是不错的,只是……”
尾音拖得很长,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阿娘知道,你心里装着别的人。”
时宜握着锦囊的手紧了紧,指腹摩挲着缎面上绣的缠枝纹。
那是皇后亲手绣的,针脚细密,和她外祖母留下的那方手帕上的纹路如出一辙。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了。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像极了西洲夜里的风雪声。
她忽然想起皇后塞给她锦囊时,指尖的温度烫得惊人,想起阿娘在宴上始终挺直的脊背。
哪怕面对贵妃派来的试探,也从未弯过半分,想起那些世家夫人敬畏的眼神里,藏着对漼氏百年风骨的认可。
原来这世间的暖意,从来都不是单枪匹马的。
它藏在皇后特意留下的那盏西洲龙井里,藏在阿娘递给她的那块温热的杏仁酥里,藏在朱雀大街百姓那句“多谢三娘子”里,像此刻廊下的灯光,虽不耀眼,却足够照亮前路的漫长。
回到房中,时宜才敢拆开那锦囊。
羊皮地图上,周生辰的字迹力透纸背,在标注兰草处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旁边写着。
“西洲兰草已开,待我归来,陪你去采。”
墨迹边缘有些晕染,像是写信时沾了水汽,时宜忽然想起去年此时,他在西洲的军帐里教她看地图,也是这样用指尖划过山川河流,说。
“时宜你看,等打完这场仗,咱们就去这里。”
窗外的雪下得紧了,时宜将地图按在胸口,仿佛能听见西洲的风声穿过信纸传来。
她忽然明白,皇后的偏爱,阿娘的维护,甚至那些素不相识的敬畏,都不是无端而来的。
它们像层层叠叠的浪,托着她这艘小船,在这波谲云诡的世道里,稳稳地驶向心之所向的岸。
而那岸的尽头,有等着她的人,有盛开的兰草,还有一段不必藏在锦囊里的、光明正大的将来。
时宜躺在拔步床上,锦被暖得像裹着团云,眼皮却重得掀不开,偏脑子里清明得很。
帐顶的银钩悬着串珍珠,被窗外透进来的雪光映得发亮,转着圈儿晃,倒把人心晃得更乱了。
“姑娘还没睡?”
帐子被轻轻掀开一角,成喜捧着个暖炉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廊下的寒气。
她是自小时宜在清河郡时就跟着的丫鬟,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鬓角却沾着片雪花,想来是在门外站了许久。
时宜往里头挪了挪,让她坐在床沿。
“你怎么还没歇着?”
“听张妈说姑娘没喝参汤,想着你许是渴了。”
成喜把暖炉塞进时宜手里,又从食盒里端出碗杏仁茶。
“厨房温在炭盆上的,加了些蜂蜜,你尝尝。”
她伺候时宜的年头久了,知道姑娘心里有事时,总爱喝点甜的压一压。
时宜捧着茶碗,热气熏得眼眶发潮。
银匙搅动着碗底的杏仁碎,忽然低声道。
“成喜,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成喜握着茶盏的手顿了顿,随即笑了。
“姑娘贪心什么?是嫌宫里赏的料子不够多,还是觉得御膳房的点心不合口?”
她明知姑娘说的不是这些,偏用玩笑话逗她。
这是两人在清河郡时就有的默契,再重的心事,也能在几句说笑里松快些。
时宜却笑不出来,指尖划过茶碗冰凉的边缘。
“阿娘今日说那些公子时,你也听见了。镇国公家的小公子,吏部尚书的二儿子……哪一个不是家世显赫的?”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我心里装着的人,连个正经的名分都给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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