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窗外的哭声渐渐稀了,只有燃烧的火苗还在夜色里明明灭灭,像眨个不停的眼睛。
空气里弥漫着烧纸的味道,还有大公鸡的惊慌咯咯声。
出殡那天清晨,天还没亮透,梦笙就被鞭炮声炸醒了。她跟着妈妈走出屋,看见红漆大木盒子被八个穿白褂子的叔叔抬着,往院外走去。爸爸魏建国走在最前面,手里捧着块木牌牌,上面写着四舅舅的名字,被红布盖着边角。
红盒子经过院门口那棵老榆树时,梦笙突然看见树杈上落着只鸟,红得像团火,羽毛亮得晃眼,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它歪着头看她,眼睛圆溜溜的,像极了四舅舅笑起来的样子。
“是四舅舅吗?”梦笙小声问。
鸟没说话,只是扑棱棱飞起来,绕着红盒子转了三圈,然后直冲云霄,变成个小红点,钻进了刚冒头的日头里。
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往坟地方向走,白纸做的招魂幡随风摇曳,像一条条大白鱼。漫天飞舞的纸钱,像大大地雪花一样,随处落下。妈妈被爸爸扶着,脚步还是发飘,走起路来像踩在棉花上,却比前几天稳了些。梦笙走在旁边,小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衣角,指尖触到布料上凹凸的纹路——是妈妈连夜绣的平安结,针脚密密匝匝的。
路过那条河时,梦笙下意识地往水里看。河面静得像块绿琉璃,突然,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一条红鱼的影子从水底游过,大得像条小船,鳞片在朝阳下闪着金红的光,跟她梦里的一模一样。
它游得很慢,像在跟着送葬的队伍走。梦笙停下脚步,红鱼也停在水里,隔着水面望着她。她看见鱼眼里映着送葬的人群,映着低头哭泣的妈妈,还映着个小小的、穿着碎花袄的自己。
“妈妈你看!”梦笙拽着妈妈的手。
林秀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脸色倏地白了,却很快又恢复平静,只是牵着她的手更紧了,低声说:“走吧,跟舅舅道别。”
红鱼突然摆了摆尾,水面上涌起一串泡泡,然后慢慢沉了下去,再也没上来。
到了坟地,红漆木盒被放进挖好的土坑里。梦笙看着叔叔们一铁锹一铁锹往上面盖土,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块。
回家的路上,妈妈突然说:“笙儿,你四舅舅是好人。”
“嗯。”梦笙点头,想起四舅舅给她的棒棒糖,她都想流口水。
“他不是故意的。”妈妈望着远处的河水,声音轻轻的,“那天有人说看见大红鱼,非要拉着他去炸,他本想把炸药扔远些,可围观的人太多了,他怕伤着别人,就……”
后面的话妈妈没说,可梦笙明白。就像她梦里看见的那样,四舅舅把那个黑色的东西紧紧地抱在了自己怀里。
夜里,梦笙又飞了。
这次她没往胡同里去,径直飞向那条河。水面上洒满了星星,像谁把碎金撒在了水里。她看见四舅舅站在水面上,穿着那件蓝布褂子,腿好好的,正跟那条大红鱼说话。红鱼的鳞片上沾着星星,亮得像串灯笼。
“四舅舅!”她飞过去,落在他身边。
“笙儿来啦。”四舅舅笑着摸摸她的头,他的手不再是凉的,带着点太阳的温度。
“你不生气了?”梦笙问红鱼。
红鱼摆摆尾,溅起的水珠落在她脸上,凉凉的,像在跟她打招呼。
“它原谅我了。”四舅舅指着红鱼,“它说,以后会帮着照看这条河,不让小孩子掉下去。”
“那你还走吗?”
“嗯。”四舅舅望着天上的星星,“我要跟它去水里的龙宫看看,听说那里有好多宝贝。”
“能带上我吗?”
“等你长大了,懂事了,就能自己找到这里啦。”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给她——是颗红得透亮的鳞片,像块晶莹的红玉,冰冰凉凉的,“拿着这个,以后夜里飞累了,就能靠着它歇脚。”
梦笙握紧鳞片,凉丝丝的,滑滑的,却不扎手。
“走吧,该回家了,妈妈在等你呢。”四舅舅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飞起来,回头看,四舅舅正骑在红鱼背上,往水深处游去。红鱼的尾巴一摆,搅起的水花里浮出好多星星,跟着他们一起沉进水里,水面上只留下一圈圈涟漪,像一首没唱完的歌。
回到家时,天快亮了。梦笙把鳞片藏在枕头下,闭眼前,她看见妈妈坐在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着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眼眶里的泪像晨露,亮得惊人。
后来,妈妈再也没提过让她别说梦话的事。
有时夜里梦笙飞回来,会看见妈妈坐在灯下看书,桌上总摆着杯温好的牛奶,旁边放着块四舅舅最爱吃的绿豆糕。
枕头下的鳞片偶尔会发烫,尤其是在下雨天。梦笙知道,那是四舅舅和大红鱼在水里跟她打招呼呢。她也学会了在飞过河边时,往河里扔颗小石子,听着“咚”的一声响,就像谁远远地应了她一句。
再后来,梦笙长大了,不会再整夜整夜地飞了。可每当路过那条河,她总能看见水面下有团红光慢慢游过,像谁藏在水里的秘密,亮了好多年,好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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