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迹象终于在连绵的阴雪后露出了端倪。渭河坚硬的冰面开始松动，发出沉闷的呻吟。向阳的坡地上，零星冒出了几点怯生生的嫩绿。
李薇带着相里勤和几名农官，再次来到渭北那片被选为“绿肥”试点的河滩洼地。少府从巴蜀购运的首批苜蓿和紫云英种子已经运抵，农人们正在官吏的指导下，小心翼翼地播撒。冻土虽然依旧坚硬，但翻开的泥土里，已隐隐透出湿润的气息。
“太后请看，”相里勤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捻了捻，“此处地势低洼，雪水融化后浸润较深，土质比别处松软些。只要气温再回暖些，草种破土应无大碍。”
李薇点点头，目光扫过忙碌的人群。虽然衣衫依旧单薄，但比起寒冬腊月时的麻木绝望，农人们的脸上多了几分对春日的期盼。“播种的间距、深度，务必让老农们多提意见，因地制宜，莫要死守条陈。”她对负责的农官叮嘱道。
巡视完河滩，李薇一行沿着渭水河堤策马缓行，查看沿岸的冰情。行至一处水流较为湍急的河湾时，前方传来的整齐呼喝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只见河湾旁一片开阔的冻土空地上，数百名身着黑色皮甲、未戴头盔的秦军士卒，正顶着刺骨的寒风操练。他们并非练习战阵搏杀，而是在进行一种奇特的负重训练——两人一组，肩扛着巨大的、裹满湿泥的原木，在泥泞的冻土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蹲起、甚至模拟攀爬！沉重的原木压得这些精壮的汉子也青筋暴起，汗水混着泥浆从额头滚落，在寒风中腾起阵阵白气。但无人叫苦，呼喝声整齐划一，带着一股彪悍坚韧的气势。
为首督练的是一名年轻的将领。他并未骑马，而是同样肩扛一根稍细些的原木，身先士卒地跑在队伍最前方。身姿挺拔如标枪，肩宽背阔，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其身上那股锐不可当的锋芒。他侧脸线条刚毅，鼻梁高挺，下颌紧绷，汗水顺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眼神却专注如鹰隼，紧紧盯着士卒们的每一个动作。
“好精悍的锐士！”相里勤忍不住低声赞道，“如此练法，筋骨之力与韧劲必远超常人！只是……不知是哪位将军麾下？”
李薇的目光却牢牢锁在那名年轻将领身上。一个名字在她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蒙恬！** 史书上那位北逐匈奴、修筑长城、改良毛笔的传奇名将！此时的他，应该还只是秦军中的一名中级将领，尚未大放异彩。
“停！”就在这时，那名年轻将领似乎察觉了李薇一行的靠近，猛地停下脚步，大喝一声。数百名士卒瞬间如臂使指，齐刷刷停下，放下原木，动作整齐划一，激起一片泥浆。年轻将领将肩上的原木交给亲兵，大步流星地朝李薇等人走来，步伐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行至近前，他单膝跪地，甲叶铿锵：“末将蒙恬，参见太后！不知太后驾临，操练惊扰，请太后恕罪！”声音清朗有力，不卑不亢。
果然是蒙恬！
李薇心中微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抬手虚扶：“蒙将军请起。哀家途经此地，见将士们不畏严寒，苦练不辍，心甚慰之。只是……”她目光扫过那些沾满泥浆、磨损严重的皮甲和士卒们冻得通红却依旧坚毅的面孔，“如此练法，虽能强健筋骨，但湿寒侵体，易伤根本。将士乃国之干城，亦需善加养护。”
蒙恬起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恭敬：“太后体恤，末将代将士们谢恩！此法乃末将琢磨而出，欲在开春泥泞难行之时，亦保我军跋涉攀援之能。至于御寒……”他略一迟疑，“军中棉衣短缺，只能以苦熬筋骨代之。”
“棉衣短缺……”李薇重复了一句，目光落在蒙恬那件同样单薄、肩部已被原木磨得发亮的皮甲上，心中了然。她沉吟片刻，道：“蒙将军此心可嘉。然磨砺当有度，过犹不及。哀家观将军麾下士卒，皆虎贲之士。与其苦熬湿寒，不若另辟蹊径。”
她顿了顿，迎着蒙恬略带探询的目光，缓缓道：“譬如，可寻些坚韧藤条或兽筋，浸以油脂，制成数丈长索。择河边坚石巨木，命士卒练习抛索套挂、牵引攀爬之技。既可练臂力、准头、协作，又可习得山林河泽间行军的实用本领，更能免去泥泞湿寒之苦。将军以为如何？”这几乎就是简易版飞索攀岩的训练雏形。
蒙恬眼中瞬间爆发出明亮的光彩！他本就是心思机敏、善于创新的将领，李薇这番提议，如同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新的大门！抛索攀援，不仅实用，更能极大提升士卒在复杂地形下的机动能力！
“太后高见！末将愚钝，竟未想到此法！此法妙极！”蒙恬激动之下，再次抱拳躬身，语气充满了由衷的钦佩，“末将即刻命人试制绳索，改良操练！”
看着眼前这位未来名将眼中闪烁的兴奋和感激，李薇心中微定。偶遇蒙恬，提前结下善缘，并将更科学的训练理念引入秦军，这趟渭水之行，收获远超预期。
“将军请起。”李薇微微一笑，“哀家只是偶发奇想。具体如何操持，还需将军这等通晓军旅之人斟酌。哀家还有一事。”她话锋一转，“开春后，频阳、重泉等地灾后复耕，急需大量深耕铁犁。少府工坊人手有限，不知将军麾下，可有通晓铁器修缮或木工技艺的士卒？若得将士们援手，赶制农具，亦是利国利民之功。”
这既是给蒙恬一个展现能力、亲近民生的机会，也是为解决农具短缺开辟一条新路。
蒙恬毫不犹豫，朗声道：“末将麾下，多有匠籍子弟从军！打造修缮，皆不在话下！愿听太后差遣，为灾后复耕出力！”
“好！”李薇颔首，“此事哀家会与少府监和内史府协调。有劳蒙将军了。”
离开河湾时，李薇回头望去。蒙恬已重新召集士卒，正指着河边的巨石和树木，兴奋地比划着，显然已开始构思他的“飞索训练法”。寒风依旧，但渭水河畔，一股蓬勃的生机已悄然勃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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