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重的煎熬中流逝。李承乾在华佗神乎其技的针术和李时珍不断调整的解毒汤剂合力下，终于暂时吊住了一口气，但气息依旧微弱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华佗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李时珍的眼底也布满了血丝。他们心中清楚，鸩羽霜混合其他几味阴毒之物，已深入骨髓，眼下不过是强行续命。若非他们手段通玄，李承乾早已毙命当场。
寝殿内的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长孙皇后守在儿子榻边，握着李承乾依旧滚烫的手，泪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哀伤和刻骨的恨意。李世民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负手立在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黑夜，背影僵硬而孤寂。无人敢靠近，无人敢出声。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内侍监回来了。他脚步沉重，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踏在殿内众人的心尖上。他手中捧着一份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卷宗，脸色灰败，眼神躲闪，仿佛捧着的不是供词，而是能点燃九重天的火种。
他走到李世民身后数步之遥，噗通一声跪倒，双手将卷宗高高举过头顶，头颅深深埋下，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的哭腔：“陛下……查……查清了……所有线索……所有供词……皆……皆指向……魏王……魏王府！”
“青雀？！” 这两个字从长孙皇后口中溢出，带着一种近乎荒谬的破碎感。她猛地抬头，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内侍监，仿佛听不懂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魏王李泰，她的青雀，承乾一母同胞的亲弟弟！那个在她面前总是温文尔雅、带着几分书卷气的儿子？
李世民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震了一下。他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窗外无边的黑暗。但殿内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更加狂暴、更加森寒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山，以他为中心轰然炸开！殿内所有的烛火仿佛都被这无形的气势所慑，猛地一暗，疯狂摇曳起来，光影在他玄色的背影上剧烈跳动，如同鬼魅在无声狂舞。
“证据。”李世民的声音响起，低沉得如同从九幽地府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是冰棱在相互刮擦，听不出丝毫情绪，却让跪在地上的内侍监抖得更加厉害。
“是……是……”内侍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强行控制着牙关的颤抖，语速极快，仿佛要将这烫手的真相一口气倾吐出来，“药渣里……验出了残余的鸩羽霜粉末……其提炼手法……极其隐秘……与……与魏王府去年秘密处置一名犯事方士时……抄没的……独门提炼笔记……完全吻合！负责煎药的小内侍……抵不住刑讯……招认……是……是魏王殿下身边最信任的长史……半月前……以重金……并以其家人性命相胁……逼他在最后一次煎药时……将……将此物投入……”
内侍监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绝望的呜咽。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李世民的心上，也烫在长孙皇后早已碎裂的心上。
寝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李承乾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呼吸声，如同残破的风箱，在提醒着这场人伦惨剧的真实。
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已冻结。李世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烛光终于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曾经威震四海、意气风发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空洞的灰败。那双曾洞悉战场风云、朝堂诡谲的锐利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无法穿透的阴翳，里面翻涌着震惊、暴怒、被至亲骨肉背叛的剧痛，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像一头被最信任的幼崽从背后捅了一刀的雄狮，连咆哮的力气都被瞬间抽空。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无尽苍凉的自嘲般的冷笑，从他唇边溢出。他看也没看那卷宗，目光越过跪地的内侍监，越过泪眼婆娑的长孙皇后，落在榻上生死不知的长子身上，最终，又缓缓移开，投向殿外那片沉沉的、似乎永远也不会亮起来的黑暗。
“传旨。”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失去了所有帝王的威严，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魏王李泰……谋害储君……罪证确凿……即日起……削去一切封号、食邑……幽禁于魏王府邸……无朕手谕……终生……不得踏出府门半步！其府内……所有资产……尽数……抄没充公！”
旨意下达，字字如刀。没有咆哮，没有怒斥，只有一种心死的冰冷。
处置完这一切，李世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他不再看任何人，步履沉重，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外走去。那挺拔的背影，此刻竟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佝偻和苍老。他没有回寝宫，而是径直走向了甘露殿后一处僻静的偏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声音。他把自己反锁在了这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之中，如同一尊被彻底遗忘的石像。
“陛下……”长孙皇后望着那紧闭的殿门，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哀泣，身体软软地滑倒在地。巨大的悲恸和无法言说的复杂心绪，彻底击垮了这位大唐最尊贵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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