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未止。
延禧宫偏殿的铜门被内侍阖死,一声闷响,像把皇后的心脏也一并夹断。
她立在廊下,翟衣被雪水浸透,下摆沉得抬不起,每走一步,都似拖着一整座冰窟。
弘历走在前头,月白袍角沾着泥星,步履凌乱,像逃。
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就看见皇后眼底那两潭死水,正一点点漫过堤岸。
“皇后先回——”
他话未出口,皇后已擦肩,径直往慈宁宫方向去。
她走得极快,凤与也不唤,只两手提裙,雪地里露出一线白袜,转瞬就被夜色吞没。
慈宁宫后巷,无人敢点灯。
方才拖走冯保、曲通的血水早凝成薄冰,皇后一脚踏上去,“嚓啦”一声,像踩碎自己的肋骨。
她停在巷口,屏退所有宫人,只手扶住冷墙,指节抠进砖缝,冰碴子立刻割进甲床,血珠一线,她却觉不出疼。
——疼的是胸口里那颗心。
它正被两股力反向撕扯:
一头是杏影,她怀胎十月,在鬼门关转了三遭才挣下的命根;
一头是沈妃,那个与她同吃乳娘、同爬梨花树、同被阿玛按在书案上背《女则》的阿姐。
如今,一个被疑为毒杀皇嗣的凶手,一个被关进椒室,等三日后或生或死。
而她,夹在中间,连哭都不敢出声。
雪水顺着她脖颈滑进衣领,像一条活蛇。
皇后猛地弯腰,一口酸水呕在墙角,胃里空空,只吐出一点血沫。
她抬袖擦了,袖上金线割破唇角,反而让她清醒——
清醒得记起七岁那年,阿姐替她顶了打碎御赐青玉瓶的罪,被阿玛罚跪祠堂三日;
记起十四岁那年,她发疹子,阿姐用身子替她挡炭火,烫出一背水泡;
记起入宫前夜,阿姐把她的盖头掀起一角,笑着说:“往后宫里若有人敢欺你,我第一个撕她的嘴。”
如今,撕人的阿姐反被关在椒室,等她用“皇后”二字去裁决生死。
皇后忽然抬手,一拳砸在墙上。
骨节与砖相撞,“咚”一声闷响,血花溅雪,她却连眉都没皱。
疼吧,疼才好——疼才能让她记住,自己不只是皇后,还是沈家女儿,还是杏影的亲娘。
“娘娘……”
远处传来贴身女官绣鸾的声音,提着一盏防风灯,却不敢靠近。
皇后背身,迅速用雪抹去手背血迹,嗓音沙哑却平静:“回宫。”
回宫的路,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在心里数:
一步,数阿姐背她时哼的《西江月》;
两步,数杏影第一次唤她“娘”时漏风的奶音;
三步,数皇帝昨夜在枕畔说的那句“朕信你”——
如今,那声音像一把钝刀,来回锯她的骨头。
仪仗到了坤宁宫门口,她却停住,不进门,反沿着夹道继续往西。
绣鸾慌了:“娘娘,再往前就是永巷——”
皇后不语,只抬手示意她退下。
永巷暗无天日,只隔十步悬一盏豆油灯,灯芯被风吹得忽长忽短,像将死之人的呼吸。
皇后立在第一道木栅前,解下自己那件雪色狐腋斗篷,裹在手里,隔着栅栏递进去。
栅内,沈妃蜷缩在草席上,听见动静抬头,额前血迹已结成黑壳。
她看见那件斗篷,看见斗篷下那只血痕斑斑的手,瞳孔猛地一缩,却死死咬住唇,没有出声。
皇后也没开口。
她缓缓蹲下,与沈妃隔着木栅对视——一个翟衣凌乱,一个囚衣血污;一个贵为国母,一个待死囚妃。
可此刻,她们只是两姐妹,隔着一道由皇权、由父命、由命运筑起的墙,互相用眼睛去扒对方的血肉。
皇后伸手,指尖穿过栅缝,轻轻碰了碰沈妃的伤腕。
那一瞬,沈妃终于颤了,眼泪砸在草席上,无声,却湿了一大片。
皇后指腹沾了泪,收回来,放在自己唇边,舔了一下——咸而苦,像小时候两人偷喝阿玛书房里的冷茶。
她起身,转身,走的时候没回头。
一步,两步,三步……
她数到第七步时,背后传来极轻极轻的一声——
“阿绾……”
是她的乳名,十年无人敢唤。
皇后脚下一顿,泪终于决堤,却硬是没回头,只抬手在空中摇了摇,示意阿姐别再说。
她怕一回头,就会扑过去,把栅木生生掰断,把阿姐拖出来,一起逃到天尽头。
可天尽头,也逃不出“皇后”二字。
回坤宁宫的长阶,她一步一跪,拾级而上。
每跪一次,额头抵在冷硬的玉阶,便在心里默念一句:
——“求列祖列宗,保杏影无虞。”
——“求皇天后土,给阿姐一条生路。”
——“求我自己……挺过这三日,别疯。”
最后一步磕完,她起身,额前碎发被血黏住,像戴了一枚暗红耳环。
绣鸾哭着扑过来扶,却被她轻轻推开。
皇后站在高阶之上,回望夜色中的紫禁城,雪色与灯火交织,像一张巨网,而她、阿姐、杏影、皇帝,都是网里挣扎的鱼。
她抬手,慢慢把散落的鬓发抿到耳后,声音轻得只有风听见:
“阿姐,杏影,我谁都不要失去。”
“若必须有人祭刀……”
她低头,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四个月牙形血痕,攥拳,
“那就让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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