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的秋阳带着几分吝啬,斜斜地洒在赵满家的晒谷场上。新收的豆子裹着金辉,在竹席上摊成一片细密的碎星,赵满正佝偻着腰,用木耙细细翻动。他的动作慢而稳,每一下都透着老庄稼人的讲究——得让每颗豆子都晒足日头,不然入仓要发霉。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木耙划过竹席的“沙沙”声,还有屋檐下麻雀啄食漏豆的啾鸣。赵满心里却不太平,眼角的皱纹里总锁着点心事。半月前里正宣读的“什伍连坐”新令,像块石头压在他心头。“一家藏奸,十家连坐”,这话听着就牙碜,尤其是那句“农税虚报,同伍连责”,更是让他夜夜警醒。他自家的田亩数、缴粮数都一笔一笔记在墙上的木牌上,连给小孙子留的口粮都另仓存放,就怕沾上个“瞒报”的罪名。
“赵老哥!赵老哥!”
急促的呼喊声撞碎了院子的宁静,里正张老三连跑带喘地冲了进来,头上的幞头歪到了一边,手里的算筹撒了半截。他几步扑到赵满面前,胸口剧烈起伏,声音都带着颤:“坏了!坏了!你家西邻王二家的地,怕是瞒报了收成!”
赵满手里的木耙“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豆子被震得滚了一地。他猛地直起身,常年劳作的腰杆此刻挺得笔直,眼里的疑惑瞬间被惊怒取代:“你说啥?王二?”
“县府派来查税的吏员刚到村口,”张老三咽了口唾沫,拽着赵满的胳膊就往外拉,“按新令核查田册,王二家那五亩上等田,报的收成比往年还低!吏员起了疑,正要带人去搜!”
赵满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他跟王二是同伍,按连坐令,一家出事,五家牵连。他不怕罚粮,家里粮仓还殷实,可那后半句——“重则取消同伍有功者爵禄”——像把刀子扎在他心上。大儿子赵勇在北地从军,凭战功挣来的“上造”爵,要是因为王二这浑账东西被取消,那孩子在军中如何立足?
“这个夯货!”赵满气得浑身发抖,一把甩开里正的手,抄起墙角的扁担就往外冲。他步子又急又沉,踏得院门口的青石板咚咚响,张老三在后头追得直喊:“赵老哥,您别冲动!等县尉来了再理论!”
王二家的院门虚掩着,赵满一脚踹开,木门撞在墙上发出巨响。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有几只鸡在啄食地上的谷糠,柴房的门却关得死死的。“王二!你给我滚出来!”赵满的吼声震得窗纸发颤,他几步冲到柴房前,抬脚就踹。
门“吱呀”一声开了,王二缩在柴草堆里,脸白得像张纸,怀里还抱着个破麻袋。“赵……赵老哥……”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躲闪着不敢看赵满。
“你藏啥呢?”赵满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剜过去,落在王二脚边的柴堆上。那堆柴摆得格外整齐,底下似乎还垫着东西。他心头火起,一把推开王二,抬脚就往柴堆上踹。
“哗啦——”柴草散了一地,露出底下半缸黄澄澄的粟米,缸口还用破布盖得严严实实。
“好你个王二!”赵满气得眼前发黑,指着那缸粮,手都在抖,“今年虫灾重?缴不出?你藏粮的时候,就没想过连累街坊?我家勇儿在前线拼命,拿命换爵禄,你倒好在这儿藏粮瞒报,拖后腿!你对得起谁?!”
王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咚”磕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赵老哥,我错了!我真错了!今年虫灾是重,可我家婆娘生了场大病,抓药花光了积蓄,我想着藏点粮,开春给娃留点吃的……我没想瞒报,就是……就是没敢说……”
“没敢说?”赵满气得踹了一脚旁边的土坯,“新法早说了,灾年可申请缓缴,你咋不去说?现在藏粮被查,要连累一伍的人,你这是要断了大家的活路!”
争吵声引来了四邻,院门口很快围满了人。有骂王二糊涂的,有替赵家着急的,还有人小声议论着连坐令的厉害,脸上都带着慌色。正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县尉李大人带着两个吏员到了,身后还跟着几个扛着刀的兵卒。
“出什么事了?”李大人翻身下马,眉头紧锁。他穿着青色官袍,腰悬铜剑,目光扫过院子里的狼藉,最后落在那缸粟米上。
张老三赶紧上前,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擦着汗道:“大人,按新令,王二瞒报,同伍的赵家……怕是要受牵连。”
李大人点点头,从袖中抽出竹简,沉声道:“查得王二田五亩,应缴粮二十石,实缴十石,藏粮十石,确属瞒报。依‘什伍连坐令’,同伍之家,罚粮五十石,有功者爵禄暂黜,待查清后再议。”
“大人!”赵满急得往前一步,膝盖都快弯下去了,“我家勇儿在北地杀敌,他的爵禄是拿血换来的,不能就这么……”
“法度无情。”李大人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令已布,便得执行。”
吏员已经拿出笔砚,准备记录在册,赵满看着那支笔,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四邻都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这一笔下去,赵家三子的爵禄名声,就全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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