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沾着新鲜朱砂的细杆狼毫笔,如同长了眼睛的暗器,精准无比地从讲台方向激射而至,不偏不倚,正正砸在钱多多那只刚从袖筒里抽出一半、捏着细小纸卷的手背上!
“哎哟!” 钱多多发出一声杀猪般的痛嚎,手猛地一抖,那卷得极紧的纸卷顿时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眼的弧线,“啪嗒”一声,掉落在前方过道正中央!纸卷散开了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如同一个丑陋的疮疤。
整个书斋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所有的书写声、呼吸声、甚至窗外的蝉鸣,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几十道目光,震惊、愕然、鄙夷、幸灾乐祸……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纸条上,聚焦在面如死灰、抖如筛糠的钱多多身上,也聚焦在讲台上那个缓缓站起身的身影上。
夫子周汝清不知何时已无声无息地走到了钱多多的桌案旁,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是一种超越了愤怒的死寂,深陷的眼窝里寒光凛冽,直刺钱多多的灵魂深处。他枯瘦的手指指着地上那摊开的罪证,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钱多多。”
他念出这个名字,毫无波澜,却让钱多多浑身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你袖中乾坤,藏得好深啊。” 夫子的目光扫过钱多多瞬间被冷汗浸透的后背,又缓缓抬起,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堂下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学生,“圣贤书教你们立身以诚,处事以正。可有人,却将心思用在这等鸡鸣狗盗、自欺欺人的勾当上!”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李明身上。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刀,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有审视,有探究,更深处,似乎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寒夜星火般的慰藉。
“考场失节,学问蒙尘!” 夫子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万钧的审判之力,“此等行径,非但辱没斯文,更玷污了你们十年寒窗苦读的每一个日夜!纵有万般缘由,此心不正,则根基已朽,纵使文章锦绣,亦是沙上筑塔,终有倾颓之日!”
“滚出去!” 最后三个字,如同冰雹砸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此卷作废!此次季考,零分论处!即刻通知你父钱世荣,来松鹤斋领人!”
钱多多如遭雷击,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巨大的羞耻和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瘫软在地,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想爬过去捡起那张罪证,却被侍立一旁的杂役面无表情地架住胳膊,如同拖一条死狗般,在一片死寂和无数道复杂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地拖出了书斋。他那绝望的呜咽声在门外走廊里回荡,渐行渐远。
书斋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百倍。每个人都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夫子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停留在李明身上,停留得格外久。那目光深邃如古井,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李明挺直脊背,迎向夫子的目光,手心依旧残留着方才挣扎时的冷汗,但内心却如同被清冽的山泉涤荡过一般,澄澈而坚定。他问心无愧。
夫子周汝清深深地看了李明一眼,那眼神里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凝重的空气里。他什么也没对李明说,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刻板,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戾气:“继续作答。未交卷者,不得擅离。”
考试在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中继续进行。李明重新提笔,心境却已截然不同。方才的挣扎与坚守,如同一次淬炼,让他笔下的文字仿佛也带上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他写得更加专注,更加沉稳,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如同在宣纸上刻下自己的信念。
散学时,天色已近黄昏。同窗们收拾书囊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谨慎和沉默,没人敢大声议论,只是互相交换着心有余悸的眼神,匆匆离去。
李明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夫子沙哑的声音:“李明,你留下。”
李明心头一跳,依言转身,垂手肃立。
夫子周汝清坐在讲台后,暮色透过窗棂,给他清瘦的身形镀上一层黯淡的金边,显得格外孤寂。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枯瘦的手指,一下一下,缓慢而沉重地敲击着讲台桌面。那“笃、笃、笃”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斋里回荡,敲打在李明的心上。
许久,夫子才抬起眼,那双深陷的眼窝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幽深,目光却不再锐利逼人,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审视,直直地望进李明的眼睛深处。
“今日之事,”夫子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如同从幽谷深处传来,“你…很好。”
简单的三个字,却重逾千钧。没有嘉许的笑容,没有额外的褒奖,只有这沉甸甸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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