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政务堂的巨大漆案如山垒积,简牍卷宗堆叠,承载着秦国这台冰冷战争机器的全部重量。竹木墨气混合着地火龙散出的暖意,本该令人沉静,嬴稷却总觉心头发闷。刑场那日积压的疑惑,如同殿角那暗褐的污痕,黏稠地附着在意识边缘。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中河西新兵的械册清点,每一个字都要用力扎进脑中,才能驱散商鞅那双冰冷警告的眼眸。
商鞅坐在主案之后,正批阅着秦魏边境飞骑送来的几份例行军报。厚重的深衣遮掩着他过分消瘦的身形。动作依旧沉稳,但嬴稷敏锐地察觉到,商鞅执笔落字的速度比平日慢了一分,手腕翻转时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微顿,尤其当他推动那压着简牍的沉重铁镇尺时,指关节用力地绷出苍白。
“……函谷以东,河西粮道沿途,屡有魏军斥候假扮流匪,滋扰补给。孟津昨日快马来报,一队押送焦城戍卒冬衣的车队遇袭焚毁,守备疑似懈怠……”一名负责河西后勤的精干法吏(嬴稷认得是商鞅颇为倚重的景监)正低声禀报,语气带着压抑的焦灼。
商鞅未抬首,笔下朱砂勾勒着批复,从喉间滚出一个低沉的回应:“嗯。”
嬴稷放下简牍,抬头看向景监,声音沉稳中带着应有的质询:“军资辎重,岂容疏忽!孟津守将是谁?焦城……”他想展现参与感和王嗣的责任担当,也借此挤压心中的阴霾。
话音未落——
“咳咳…咳…咳!”一阵低沉、压抑却又异常清晰的咳嗽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他的问询。
不是浅咳!那声音仿佛从极其深沉的肺腑空洞中硬生生挤出,带着浓重的粘滞感和被强行扼住的拖尾颤音!正是主案后的商鞅!
空气骤然凝固!整个政务堂内仿佛被无形的冰水泼过!抄录小吏的笔尖僵在竹片之上。景监瞬间噤声,愕然抬眼!就连堂下搬运卷宗的杂役都下意识放轻了动作!在他们心中,这位以铁律冷酷着称、几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法家巨擘,何曾显露过这等…属于血肉凡躯的、近乎“孱弱”的时刻?!
商鞅的动作因为这阵咳嗽而僵滞了一瞬。他低着头,握拳死死抵在苍白的唇前,瘦削的肩膀在深衣下极其细微却无法控制地耸动了两下!那握拳的手,指节因过分用力而呈现死寂的灰白。
静默,沉重如铅。
咳嗽声终于平息。
商鞅放下抵在唇边的手,笔重新提起。他没有立刻抬头,只是极其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带着一种被强行梳理后的平滑假象。然后他才抬首,目光如淬火的冰刃,缓缓扫过堂下每一张惊愕的脸庞——景监、抄吏、杂役——那双深陷的眼中没有任何解释、辩解或愠怒,只有一种绝对的、带着死亡寒意的平静。
凡是被他目光触及的人,皆如坠冰窟!瞬间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头顶!无人敢与之对视!所有目光都仓皇垂下,连呼吸都屏住!堂中只剩下烛火灯芯燃烧的噼啪微响和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更衬得一片死寂!
最终,这目光落在嬴稷脸上。没有责备,没有审视,只有绝对的平静,与他此刻那病态苍白的脸色形成了令人心悸的反差。
他没有提及咳嗽只字,仿佛刚才那充满异样感的声响从未侵入这秩序的殿堂。他只是看着嬴稷,用那恢复了一丝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接上了嬴稷被打断的问话:“景监,将孟津戍防轮值簿、事发地段卫戍录档、焦城武库近期调拨细目,一并呈予公子稷。”
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被点了名的法吏景监,如同被冰锥刺醒,猛地一个激灵:“是!商君!卑职即刻去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库房卷宗处。
商鞅的目光在嬴稷脸上停留了一息,似乎确认他没有多余的心神逸散,才缓缓收回,重新沉入案上的简牍。笔尖移动,“沙沙”声重新响起。秩序仿佛恢复如初。
然而嬴稷的心却一点一点沉入冰冷的深渊。他绝非懵懂少年!寻常风寒会有这种如同朽败丝帛被反复撕扯般的、充满粘滞腐朽感的咳声吗?这绝非一般病痛!尤其发生在这具被严苛律法几乎锤炼成非人之躯的法吏体内!联想起刑场那滩融化怪物的黑色焦油,以及商鞅斩邪时那凌厉却耗尽精气的一击……难道维系那冰冷律令力量的代价,远非常人所能想象?或者……那所谓的“邪秽”之“污”,已经开始反过来,侵蚀这镇压它的人?!
更让嬴稷心头寒意弥漫的,是商鞅那近乎磐石般的沉默与镇压!那无声扫过全场的冰冷目光,本身就是一道强制性的律令:当它不存在!不准提!不准疑!所有的心神只能凝聚于眼前的文书墨线!这种对自身任何“异状”都要强行碾碎抹除的绝对控制,其冷酷,几乎比那异样的咳嗽本身更令人悚然。
嬴稷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远胜殿外的隆冬。他再次拿起兵械名册,强迫自己将字钉入脑海。但墨字却有些飘忽,和商鞅指节的苍白、咳嗽的余音交融成一团混乱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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