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子玉心中疑窦丛生,那破庙寒夜里的对话、她提及王魁时眼中闪过的刻骨恨意、以及自己那莫名剧烈的头痛,都如同谜团萦绕不去。然而,柳含烟的谈吐见识却让他深深折服。她于诗词歌赋、经史子集竟有极深的造诣,见解往往精辟独到,发前人所未发;言及世间百态、人情冷暖,又有着一种超乎年龄的透彻与悲悯。两人常在崔子玉那间四壁萧然、唯有一盏如豆油灯的小屋里,对坐清谈。或论圣贤之道,或品评诗文,或只是静静听着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每当此时,崔子玉心中便充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熨帖,功名失意的郁结也似乎被这清泉般的话语悄然涤去几分。
这一夜,又是月华如水,透过窗棂,在屋内洒下一片清辉。崔子玉正伏案临摹一幅古帖,柳含烟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借着月光翻阅他白日里替人写好的书状副本。油灯的光晕在她低垂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崔公子这笔字,筋骨内蕴,已有几分卫夫人《笔阵图》的遗意了。” 柳含烟放下状纸,轻声赞道。
崔子玉搁下笔,自嘲一笑:“柳姑娘谬赞。不过是混饭吃的勾当,哪敢攀比古人。倒是姑娘方才所言‘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令子玉感触颇深。只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柳含烟,带着试探,“只是这世间,恶人逍遥,良善蒙冤之事,比比皆是。便如姑娘曾提过的王县丞,至今仍在任上作威作福,何曾见天理报应?”
柳含烟翻动诉状的手指微微一顿。月光下,她的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如同上好的宣纸。她抬起眼,眸中清冷,直视着崔子玉:“公子此言差矣。报应,未必是雷劈电闪,立时三刻。有时,它是一场缓慢的煎熬,如同钝刀割肉,温水煮蛙。”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王魁此人,贪婪无度,刻薄寡恩,视人命如草芥。他构陷柳家,害人性命,只为掩饰一己私欲。此等恶行,早已刻入骨血,化作他命中的毒蛊。公子且看,他如今虽权势在手,然其心可曾有一日安宁?夜半梦回,可曾不被冤魂泣血之声惊醒?这惶惶不可终日,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便是他日日承受的报应!终有一日,这毒蛊会蚀穿他的心肺,令他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在无尽的恐惧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此乃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只是时辰未到罢了!” 说到最后几句,她语速渐快,眼中寒芒如冰锥,周身那股若有若无的微凉气息陡然变得凛冽刺骨,案头的油灯火苗被无形的力量压得猛然一矮,剧烈摇曳,几欲熄灭!屋内温度骤降。
崔子玉被她眼中骤然迸发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怨毒与寒意所慑,心头剧震!那绝不是一个旁观者该有的眼神!他猛地站起身,失声道:“含烟!你…你究竟是何人?你与那王魁…与那柳家冤案…有何干系?!” 他情急之下,直呼其名,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那夜破庙的头痛、模糊的阴司景象、锁链的声响…无数碎片般的记忆在脑海中疯狂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某种无形的屏障!
柳含烟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眼中那骇人的冰寒与怨毒瞬间敛去,如同潮水退却,重新化为深不见底的幽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与疲惫。她避开崔子玉灼人的目光,缓缓站起身,素白的衣裙在月光下微微飘动,身影显得愈发单薄脆弱,仿佛随时会消散。
“公子累了,早些歇息吧。含烟…告辞。”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心力交瘁的虚弱。不等崔子玉再开口,她已转身,步履无声,如同滑过地面的月光,迅速隐入门外沉沉的夜色之中,只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微凉气息和满室摇曳不定的昏暗灯火。
崔子玉怔怔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徒劳地停在半空。方才柳含烟眼中那刻骨的恨意与哀伤,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心里。他跌坐回椅中,头痛再次隐隐袭来,这一次,伴随着一些更加清晰、更加令人心悸的碎片——猩红的朱砂笔、幽光流转的簿册、阶下女子凄厉的哭诉“民女柳含烟,冤枉啊!”、还有那掷地有声的“本判以为,当暂消其怨戾,还其阳寿,令其重返人世!”……每一个画面都伴随着刺骨的阴冷。
“柳含烟…柳含烟…” 崔子玉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一个荒诞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土的毒藤,死死攫住了他的心脏——难道这清丽绝俗、谈吐不凡的柳姑娘,竟是…竟是自己那夜头痛幻象中,阎罗殿上含冤泣血的鬼魂?!那自己呢?那个手握朱笔、身着玄袍的判官…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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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顷刻间便如天河倒灌,豆大的雨点砸在淄川城古老的青石板路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崔子玉刚从城外替一桩田产纠纷做完中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冲进一条狭窄的陋巷,想寻一处屋檐暂避这瓢泼之势。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巷子深处似乎传来压抑的争执声和女子惊恐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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