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年春闱,崔子玉更是一鸣惊人,金榜题名,高中二甲进士,殿试之上,其策论针砭时弊,见解卓绝,深受座师赏识。授官在即,锦绣前程似已在脚下铺开。
吏部衙门,堂皇威严。几位身着绯袍、气度不凡的部堂大佬端坐堂上,看着眼前这位风姿俊朗、气度沉凝的新科进士,眼中皆有赞许之色。
“崔进士年少高才,殿试策论,深中肯綮,陛下亦有嘉许。”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尚书捋须微笑,语气温和,“今有江南富庶之地县令一缺,不知崔进士可有意乎?此乃历练之资,他日必为朝廷股肱。”
江南鱼米之乡,县令肥缺!此言一出,堂下几位一同候缺的进士无不露出艳羡之色。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青云起点!
崔子玉立于堂下,闻言却并未如众人预料般喜形于色,甚至躬身谢恩。他沉默了片刻,清俊的脸上神色平静无波,唯有眉间那道痕,似乎更深邃了几分。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对着堂上诸位大人深深一揖,朗声道:
“诸位大人厚爱,子玉铭感五内。然,学生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江南富庶,固是美差,然学生斗胆以为,当今天下,民生凋敝之处,尤在边陲、在荒僻、在官吏懈惰、冤狱丛生之所。学生…学生愿效法前贤,请授一贫瘠偏远之县!不求富贵,但求能持守本心,明镜高悬,为一方黎庶,略尽绵薄之力,使冤者得雪,弱者有依,以报陛下隆恩,亦不负平生所学!”
他的声音清朗,回荡在肃穆的吏部大堂之中,字字铿锵,如同金石坠地。堂上诸位大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愕,继而面面相觑。放着锦绣江南不要,偏要去穷山恶水?这等“不识抬举”的请求,他们为官数十载,闻所未闻!
最终,崔子玉的奏请还是被应允了。他被授为晋北一个名为“平陆”的贫瘠小县县令。消息传出,京城哗然,有人讥其迂腐,有人叹其清高,更有人私下揣测他是否得罪了朝中权贵,才被发配至此等苦寒之地。
赴任前,崔子玉只做了一件事。他拒绝了所有宴请与饯行,换上一身最朴素的布衣,雇了一辆简陋的青布骡车,悄然离开京城。车行数日,一路向北,山势渐高,草木渐疏,人烟愈见稀少,寒风愈发凛冽。
这一日,黄昏时分,暮色苍茫。骡车吱吱呀呀,终于停在了一座荒凉的山坡前。山坡之上,一座破败的古庙在如血残阳的映照下,孤零零地矗立着。朱漆剥落殆尽,墙垣倾颓,瓦砾间衰草萋萋,正是当年他与柳含烟初遇的慈云古刹。
崔子玉下了车,谢过车夫,独自一人,踏着荒草丛生的小径,缓缓走上山坡。推开那扇更加残破、仿佛随时会倒塌的庙门,熟悉的、混合着尘土与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庙内景象比当年更加不堪,佛像金身早已被风雨剥蚀得面目模糊,蛛网重重,唯有那低眉垂目的悲悯姿态,历经沧桑,依旧未变。
他寻到当年两人避雨的角落,拂去厚厚的尘土,默默坐下。夕阳的余晖从屋顶巨大的破洞斜射进来,形成一道昏黄的光柱,光柱中尘埃飞舞。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白的手帕——那是柳含烟唯一留下的、沾染过她泪痕的旧物——轻轻摩挲着,冰凉柔滑的触感一如往昔。
暮色四合,风声呜咽,穿堂而过,如同故人的低语。崔子玉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双眼。眉间那道浅浅的竖痕,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流转着微不可察的温润光华。前尘往事,如烟如雾,在心头萦绕。森罗殿的威严,朱笔判生死的决绝;落魄书生的清寒,破庙初遇的惊鸿一瞥;狱中的酷刑与绝望,她冰冷泪水滴落的瞬间;魂飞魄散时,那最后一声“珍重”…所有的爱恨痴缠,所有的因果轮回,最终都沉淀在这古庙无边的寂静与清冷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轻柔的微风拂过庙堂。它无声无息地穿过倾颓的门窗,绕过蛛网尘埃,带着山野间初春嫩芽的清新气息,温柔地、眷恋地,轻轻拂过崔子玉低垂的眼睫,掠过他沉静的脸颊,最终,在他眉间那道蕴藏着前世今生所有记忆与誓约的竖痕之上,无比温柔地停留了片刻。
如同一个冰凉的、无声的吻。
崔子玉依旧闭目静坐,唯有唇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极温柔、仿佛看破了万古沧桑、却又蕴着无尽思念的弧度。
残阳彻底沉入西山。古刹内外,唯余风声如诉,月色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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