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杯里那点温吞水终究没能喝上第二口。张老汉佝偻的背影刚消失在信访室门口那灰扑扑的光线里,陈青禾还未来得及整理好登记簿上那沉甸甸的“信字[1995]第001号”,张主任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就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青禾,张有田反映的这个情况,你跟进一下,做初步核实。”张主任手里捏着那张刚登记好的表格,目光扫过“克扣截留五保户补助金”那行字,“老严,你带带他。”
角落里,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洗得发白的深蓝中山装的老同志应了一声,慢悠悠地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缸壁上“先进工作者”的红字已斑驳褪色。他叫严正明,信访室的老资格,据说年轻时在检察院干过,一双眼睛看人时没什么温度,像蒙了层灰的玻璃。
“是,主任。”陈青禾心头一紧,赶紧应下。初核?昨天他还在翻发黄的旧卷宗,今天就要直接面对这些带着泥土腥气和血泪的线索了?他下意识地又想去摸桌角那个冰凉的旧保温杯,却摸了个空——刚才老汉按手印时,他怕碍事,把它推到桌角更里面去了。
“带上介绍信和工作证,先去民政局查底子,再去石桥乡政府找民政助理,最后下村入户。”老严站起身,动作不紧不慢,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印着“云川县纪律检查委员会”红头大字的牛皮纸信封,又摸出个老旧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钢笔,“记住,多看,多听,少说。尤其是少说。”
民政局那栋老旧的苏式小楼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纸张和油墨混合的沉闷气味。负责五保工作的股长老钱,是个圆脸微胖的中年人,笑容可掬,只是那笑容像是刻在脸上的,眼神却透着股不易察觉的疏离和疲惫。
“哎呀,严老,稀客稀客!这位是?”老钱热情地让座倒水,目光在年轻得有些过分的陈青禾脸上扫过。
“信访室新来的小陈,陈青禾。”老严言简意赅,递上介绍信,“石桥乡柳树洼村张有田等几个五保户,反映补助金发放有问题,我们来了解一下情况。”
老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只是更热络了些:“哦哦,反映问题啊?理解理解!五保工作,面广量大,难免有疏漏,群众有意见,我们欢迎监督!”他转身从靠墙的铁皮文件柜里翻找,动作显得有些刻意地慢,“柳树洼村…王富贵支书那儿…嗯,找到了!”
他抽出一本厚厚的名册和几份发放记录表,推到老严和陈青禾面前。“喏,这是全县五保户名册,柳树洼村这几个都在册。这是去年的发放记录,每季度一次,钱都是从县财政直接拨到乡财政所,再由乡里造册,村里具体负责发放到人,签字或者按手印确认。我们这都有备案。”
陈青禾凑近去看。名册上,“张有田”的名字赫然在列,地址是柳树洼村三组。发放记录表上,1994年四个季度,柳树洼村五保户的名单后面,都对应着发放金额和一个小小的签名框。他仔细辨认,张有田名字后面,四个季度都签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勉强能认出是“张有田”。
“钱股长,这签名…是本人签的吗?”陈青禾指着那字迹问道。他想起老汉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还有他递上材料时那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老钱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这个嘛…原则上要求本人签收。但有些老人不识字,或者身体不便,由亲属或村干部代签,按个手印,也是符合程序的。只要钱发到位了就行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王富贵支书这人,工作还是扎实的,村里情况他最清楚。”
老严没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指,在“张有田”那四个签名上,一个一个慢慢地划过。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吉普车在通往石桥乡的土路上颠簸,扬起漫天黄尘。路两边是收割后裸露着稻茬的田地,显得空旷而萧索。陈青禾坐在副驾,胃里被颠得翻江倒海,手里紧紧攥着从民政局复印来的几张发放记录表复印件。老严闭目养神,仿佛这颠簸是摇篮。
乡政府民政助理是个姓吴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显得有些书生气。看到县纪委的介绍信,他明显紧张起来,额角渗出了细汗。
“张有田?柳树洼的?”吴助理推了推眼镜,在办公桌上一堆杂乱的文件里翻找,“有的有的!每季度钱都是从我们这领走的,王支书亲自来领,签收单…我找找…”他手忙脚乱地翻出一个硬壳文件夹,抽出几张签收单,“喏,这是王支书签收的,钱他领走了。”
陈青禾接过签收单。上面清晰地签着“王富贵”三个字,日期、金额与县里的记录一致。程序看起来天衣无缝。
“钱领走了,那发到五保户手里,你们乡里有没有监督?”陈青禾追问。
吴助理擦了擦汗:“这个…乡里人手紧,不可能每次都盯着发。都是让村里造个发放表,领钱的人签字或者按手印,然后交回来备案。我们主要看村里交上来的表…柳树洼村的表,王支书都按时交了的。”他又翻出另一个文件夹,找出几张表格,“你们看,都签了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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