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卫国那句沉甸甸的赠言——“县里,才是大江大河。水浑,鱼龙混杂。脚踩实,眼擦亮”——像一块冰冷的秤砣,压在陈青禾的心口,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份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此刻躺在他宿舍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仿佛带着无形的辐射,灼烧着他的视线。
石壁乡的夜,终于彻底沉了下来。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黑,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了乡政府大院白日里的喧嚣与混乱。宿舍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顽强地抵抗着黑暗,在陈青禾脚下投下一圈摇曳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霉味、残留的消毒水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菌菇干涩的清香——那是他仅有的、准备带走的“财产”。
他坐在床沿,背脊挺得有些僵硬,目光却死死钉在文件袋上。里面那张印着杨德海温和笑容的履历表,像一张精心绘制的符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名单首页那个用最工整、最虔诚的笔迹写下的“清流砥柱!刚正不阿!可托付!”,此刻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无比刺眼,甚至带着一种冰冷的嘲讽。
“清流砥柱?”陈青禾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低笑,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床沿粗糙的木刺,“李卫国说水浑…这杨德海,是清流?还是搅浑水的源头?或者…根本就是水底择人而噬的巨鳄?”
他猛地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中那金丝眼镜后深不可测的眼神。不能坐以待毙!县城是龙潭虎穴,但也是他必须闯过去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开始收拾自己那点可怜的行李。
一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帆布包,是他在石壁的全部家当。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几件同样洗得发白、带着补丁的衣物叠好塞进去。动作间,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是那个贴满错误标签、经历过“社死”又见证过“枸杞宣言”的旧保温杯。杯壁上残留的胶痕和模糊的字迹,像他这段跌宕起伏的乡镇生涯的伤疤。他摩挲着杯身,冰凉的触感让他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瞬。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把它塞进了帆布包的角落。这杯子,是他的“护身符”,也是他的“耻辱柱”,更是他一路走来的见证者,不能丢。
接着,是那本改变了他命运轨迹的笔记本。封面早已被汗水、雨水和泥土浸染得模糊不清,内页贴满了各种颜色、写满错误判断的便签。他翻开它,看着那些被自己划掉又添上、充满纠结和恐惧的名字,手指微微颤抖。前半部分,李卫国、赵前进、林小雅…几乎全军覆没,全是错的!后半部分,这所谓的“清官册”…杨德海的名字像一根毒刺,扎在最显眼的位置。
“难道…后半本才是真正的‘贪官册’?所谓的‘清官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陷阱?”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恐惧。他猛地合上笔记本,像扔掉一块烧红的烙铁,将它迅速塞进帆布包的最底层,用衣物紧紧盖住。仿佛这样,就能暂时隔绝那份令人心悸的错乱感。
收拾的动作机械而麻木。当他拿起最后一件物品——那件在祠堂混乱中沾满泥污、又被菌包浸染出奇怪颜色的旧军大衣时,门口传来极其轻微的“嚓”一声。
声音细若蚊蚋,在寂静的夜里却异常清晰。
陈青禾的动作瞬间凝固,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扭头看向宿舍那扇老旧、带着缝隙的木门。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是谁?张爱国不甘心,派人来使绊子?还是…李卫国的人?又或者是…名单上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木板上。门外,只有深秋夜风吹过空荡走廊的呜咽,再无其他声响。他等了几秒,确定没有脚步声,才带着十二万分的警惕,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
门外空无一人。昏黄的廊灯下,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
他松了口气,刚想关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门缝与地面交接的阴影处,似乎卡着一点异样的白色。
不是灰尘,也不是落叶。
陈青禾的心再次提了起来。他蹲下身,借着门内透出的微光,看清了那东西——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边缘异常整齐的纸条。它被巧妙地塞在门缝最下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
他警惕地左右张望,走廊依旧空荡死寂。他迅速伸出手指,将那纸条夹了出来。入手是普通信纸的触感,带着一丝凉意。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陈青禾的心脏还在咚咚狂跳。他走到灯泡下,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拆解炸弹般的紧张,缓缓展开了纸条。
纸上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用黑色圆珠笔画下的几笔线条。
线条极其简洁,甚至有些潦草,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仿佛是用织毛衣的针法勾勒出来的。陈青禾一眼就认出了这种风格——是林小雅!那个在粮仓危机中扑救他后神秘消失、在造假窝点用毛衣针制服混混、名单上被标注为“大贪”却一次次展现出惊人能力和谜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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