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前进没有挤在人群里欢呼。他独自站在稍远的一块高石上,抱着胳膊,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目光沉沉地注视着那奔涌而出的水流,看着它欢快地漫过干涸的河床,滋润着龟裂的土地。他听着震耳欲聋的“人形计算器”欢呼,又想起丁老炮撕碎图纸时那萧索悲凉的背影,想起自己曾经对这个“茅房懦夫”、“抢功小子”的鄙夷和暴怒。巨大的反差让他胸口堵得厉害,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翻涌着。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狂欢的人群,对着空旷的山谷,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那口积压了太久的浊气,连同过往的偏见,一同吐进这浩荡的山风里。
技术员小刘挤到陈青禾身边,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却掩不住兴奋的红光:“陈干事!初步水质检测结果非常好!完全符合饮用标准!流量也稳定!这下磨盘沟、柳树洼,还有下游几个小自然村,吃水灌溉都解决了!”他看向陈青禾的眼神充满了敬佩,这个用一块三角板和几行算式颠覆了老技术员三十年经验、又带着他们闯过地质隐患雷区的年轻人,在他心中已然是某种意义上的“技术之神”。
庆典的高潮是“饮水思源”的仪式。几位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用最古朴的陶碗,郑重地舀起涵洞流出的第一捧清泉,颤巍巍地递给陈青禾、赵前进和小刘。老孙头抢着把碗塞到陈青禾手里,声音依旧激动得发颤:“小陈…不,陈计算器!喝!尝尝!这水,跟您算的数一样准!一样甜!”
陈青禾在无数双热切目光的注视下,端起粗糙的陶碗。清澈的泉水映出他有些窘迫的脸。他低头喝了一口,冰凉、甘冽,带着山石特有的清甜,瞬间驱散了连日的疲惫和心头的阴霾。这水,是活的,是热的,是无数期盼化作的现实。他仰头,将碗中水一饮而尽,清凉直透肺腑,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举起空碗,对着欢呼的人群,也对着沉默矗立的赵前进,更对着脚下这片被改变的土地,朗声道:“通了就好!这水,是大家一起挣来的!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甜!”
“甜!越来越甜!”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回应,声浪直冲云霄。
庆典的喧嚣渐渐散去,夕阳给鹰嘴崖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涵洞口,水流平稳,哗哗作响,如同大地平稳的脉搏。陈青禾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走到鞍部中心,涵洞的入口处。施工的痕迹还很新鲜,空气里弥漫着硝烟、新土和岩石粉末混合的独特气味。他蹲下身,手指抚过爆破后裸露出来的、尚显粗糙的岩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尤其是那些曾经发现过浅色纹路的区域附近。
突然,他的手指在一处新暴露的、靠近涵洞拱顶侧壁的岩层上停住了。那里的岩石颜色似乎比周围略深一些,质地也更显疏松。他凑近细看,心脏猛地一沉!在夕阳斜射的光线下,几条极其细微、近乎隐形的浅色纹路,如同幽灵的脉络,赫然出现在这片深色岩层之中!纹路的走向,隐隐指向涵洞内部更深、更核心的承重结构区域!这绝不是之前勘探报告里提到的那些已被规避的局部胶结带!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前世那个模糊的工程事故案例碎片再次猛烈撞击他的脑海——隐裂隙!应力集中!后期渗水诱发连锁塌陷! 难道之前的勘探,还是遗漏了更深层、更隐蔽的危险?这些新暴露的纹路,是偶然的孤立现象,还是某个庞大隐患网络的冰山一角?它们会不会在涵洞长期渗水侵蚀和山体应力缓慢调整下,成为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
陈青禾猛地站起身,夕阳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新鲜的岩壁上,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几条幽灵般的浅色纹路,方才庆典的喜悦和豪情荡然无存,只剩下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涵洞通水的欢呼声仿佛还在山谷间隐隐回荡,而眼前这无声的岩层裂隙,却像一张缓缓咧开的、嘲讽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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