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渊僵在原地,脸上的血痕渗出血珠,滴在绯色官袍上,像一朵绽开的红梅。他看着脚边散落的奏疏,那些 “亲恩”“孝治” 的字句,此刻都像在嘲笑他的天真。他张了张嘴,想提当年自己如何拒绝瓦剌的诱降,如何死守京师;想提儿子继忠战死宣府时,他连哭的时间都没有,转身就去核查军粮 —— 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看到萧栎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信任,只有帝王对权臣的猜忌,像一把冰冷的刀,抵在他的心上。
“陛下,” 他缓缓躬身,脊背弯得像要折断,额头几乎触到金砖地面,“狄仁杰迎庐陵王,是为‘护宗法制’;臣请迎太上皇,是为‘守人伦纲’—— 二者天差地别。若陛下怕太上皇还京后干预朝政,臣可请太上皇亲书‘颐养诏’,昭告天下‘永不预政’,藏于太庙,由礼部、宗人府共同监管;若陛下怕臣权重,臣可即刻辞去太保之衔、御史大夫之职,只留兵部尚书一职,且将京营兵权交还五军都督府,由陛下亲选统领 —— 只求陛下念及父子之情,准臣迎回太上皇,让他能在南宫安度晚年。”
“辞去官职?” 萧栎的声音更冷了,“你以为辞去太保,京营将士就不认你了?你以为交出兵权,九边将领就不记得是你提拔的了?谢渊,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朕待你不薄 —— 赐你蟒袍,赏你良田,连你儿子的谥号都是朕亲定的!可你呢?得寸进尺,拿着‘孝’字当幌子,一步步逼朕放权!” 他突然逼近谢渊,压低声音,带着威胁,“朕告诉你,太上皇在阳和卫待着,有吃有穿,死不了!你要是再敢提‘奉迎’二字,朕就革你的职,贬你去宣府卫做苦役,让你看看,没有你谢渊,朕照样能管好这江山!”
谢渊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膝盖一软,差点跪倒在金砖上 —— 他下意识地攥紧手中的笏板,硬木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强撑住身子。他抬起头,泪水终于冲破眼眶,混着脸颊上被奏疏划破的血珠,一道一道往下淌,沾湿了绯色官袍的前襟,晕开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痕迹,狼狈得像个被剥去所有尊严的败者。
“陛下……”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般的疼,“臣不是逼陛下…… 臣昨日看玄夜卫送来的密报,说太上皇帐中连炭火都没有,夜里冷得睡不着,只能裹着那件旧棉袍坐到天亮…… 他年过半百,当年跟着永熙帝巡边时落下的寒疾,一到冬天就发作,如今在阳和卫连副好的膏药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压抑的哽咽,“臣跟着陛下在德胜门守城时,陛下说‘谢卿,咱们守住的不仅是城门,还有这天下的百姓和宗室’,臣记着这句话,从来没想过要权要势,只想…… 只想护着太上皇,护着陛下,护好大吴的江山啊……”
“够了!” 萧栎猛地转过身,厉声打断他,龙袍的下摆扫过御案,案上的鎏金烛台晃了晃,烛火跳了一下,映得他脸上的怒容愈发狰狞,“朕不想听你这些惺惺作态的鬼话!什么‘护着太上皇’,你分明是拿着他当幌子,想让满朝文武都觉得朕不孝,觉得你谢渊才是那个‘忠孝两全’的贤臣!” 他快步走到谢渊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眼神里的猜忌像淬了毒的冰锥,“你掌着兵部,京营的将士半个月前还集体上书,说‘唯谢太保马首是瞻’;你兼着御史台,上个月弹劾户部侍郎的疏,满朝都知道是你授意的 —— 谢渊,你摸着良心说,你是不是觉得朕年轻,镇不住你?是不是觉得这江山离了你就不行?”
谢渊怔怔地看着他,眼中的泪水流得更急了。他想反驳,想说京营将士的上书是因为边饷被克扣,他们只是想求个公道;想说弹劾户部侍郎是因为他贪墨了赈灾银,害了上千百姓 —— 可话到嘴边,却发现所有解释都那么苍白。他忽然明白,帝王的猜忌一旦生了根,就像藤蔓一样缠满心房,再清的水也洗不掉。
萧栎见他不说话,更觉得自己猜中了,怒火更盛:“你给朕滚!立刻滚出紫宸殿!再敢递一字奏疏,再敢提一句‘奉迎太上皇’,朕就革了你的职,把你贬去宣府卫做苦役,让你去看看,没有你谢渊,朕照样能管好这江山!” 他猛地挥手,“来人!把谢太保‘请’出去!”
殿外的侍卫应声而入,刚要上前,谢渊却摆了摆手,缓缓站直身子。他低头看了看手中被揉皱的奏疏,指尖抚过那些自己写的 “臣心难安”“亲恩难负”,只觉得一阵彻骨的悲凉从脚底窜到头顶。他对着萧栎的背影,深深躬身行了一礼,那礼行得极慢,极重,像是在告别什么 —— 告别曾经的君臣情谊,告别那个在兵部衙署共饮老君眉的夜晚,告别自己坚守了一辈子的 “忠直”。
“臣…… 遵旨。”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每一步踩在金砖上,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钝钝地疼。走到殿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 萧栎已经坐回龙椅,背对着他,指节死死抓着龙椅的扶手,指骨泛白,连一个回眸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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