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聚总是短暂,萧齐逸回了京都,江林悦的下一站——西南(今岭南)。
西南的风裹着荔枝蜜的甜腥往人鼻子里钻,江林悦刚掀开马车帘,鼻尖就撞上团温热的红荔香。
车辕上陈三的汗珠子砸在车板上,压低的声音混着车轮碾过碎石的响:
“娘娘,望海镇口那老榕树底下——昨儿暗桩说的卖酒老妇就在那儿,您瞧她陶罐边蹲着的小丫头,袖口补丁上绣的正是盐帮标记。”
帷帽下的目光扫过树影里的酒摊,白发老妇正往粗陶碗里斟酒,碗沿碰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瓷白的手腕上套着串荔枝核磨的手链。
江林悦蹲下身时,陶罐边缘的酒渍沾了指尖,搓开便觉糙涩——混着粗粝盐粒的黏腻,比苏州官盐坊的“雪花盐”粗了何止三倍。
“阿婆,这酒多少钱一碗?”
铜钱递过去时,她指尖故意蹭了蹭老妇掌心的硬茧,那茧子底下藏着的盐晶,跟镇东头被踢翻的私盐一个模样。
老妇抬眼,浑浊的眸子在她护腕的珊瑚片上顿了顿:
“姑娘换别家吧,咱这酒啊……”
话没说完,小姑娘忽然拽住她衣角,荔枝核手链硌着她手背:
“姐姐的珊瑚会发光!阿爹说,发光的人能赶跑偷盐的海夜叉。”
镇东头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几个戴斗笠的壮汉正踢翻卖官盐的竹筐,雪白的盐粒混着泥沙滚到脚边,挑担的少年红着眼去捡,指尖被粗盐划破的血珠滴在江林悦鞋面上。
她站起身,护腕珊瑚片撞在老榕树的气根上,发出细碎的响:
“各位好汉这是做什么?官盐碍着你们晒鱼干了?”
斗笠下的粗粝笑声漏出来,壮汉甩了甩腰间的鲨鱼皮腰带,银环扣碰撞声里带着咸湿的腥气:
“西南的滩涂水洼,哪块不是咱海夜叉的地界?小姑娘家家的,别管闲事——当心夜里被海风卷了舌头。”
话音未落,腰间陶罐突然被袖箭钉在树干上,腾起的白色雾霭里混着海盐的涩味,却没蚀盐粉的腐臭。
“哟,学会拿盐雾障眼了?”
江林悦拽着小姑娘躲到老榕树后,指尖触到孩子怀里硬邦邦的陶罐,掀开条缝便是浓得化不开的荔枝香,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咸鲜。
“这是什么?”
凑近闻了闻,小姑娘耳朵尖发红,偷偷塞给她粒拇指大的盐块:
“阿爹偷着晒的‘荔香盐’,用荔枝壳灰滤的,泡蜜水可甜了!”
盐块在掌心发烫,细瞧竟裹着片晒干的荔枝膜,边缘结着细碎的晶纹,像把西南的阳光揉进了盐粒里。
远处盐滩忽然传来号角声,黑帆船队破浪而来,船头瘸腿的老者戴着串鲨鱼牙项链,正是密报里的“海夜叉”。
他望见江林悦手中的荔香盐,脸色骤变:
“你是皇后娘娘?!当年前朝砍了咱半片荔枝林,如今你们又来——”
“砍树的是前朝,送圣旨的是新朝。”
江林悦抖开明黄绸面,指尖划过“民间制盐可保留土法”的朱批,忽然塞给他块荔香盐。
“尝尝?你兄弟们往酒里掺的‘黑脚盐’,能比这带着果香的盐粒香?”
海夜叉捏着盐粒的手发颤,鲨鱼牙项链蹭过粗布衣领:
“二十年前大旱,要不是偷运私盐,这镇早没活人了……后来官老爷说咱是‘盐枭’,烧了晒盐棚,砍了荔枝树——”
小姑娘忽然举着荔枝壳跑过来,壳里盛着淡金色的盐水:
“爷爷骗人!娘娘的护腕上有陛下给的珊瑚,阿爹说,陛下让娘娘来给咱们换‘新盐罐子’啦!”
壳沿还留着孩子啃过的牙印,江林悦接过时,盐水顺着指缝滴在海夜叉的草鞋上,他忽然蹲下身,粗糙的手掌擦过小姑娘额头:
“妮子说得对,咱守西南的海和荔枝林,不该拿脏盐害自家人。”
转头看向江林悦:
“真如娘娘所说那样为大家好,我海夜叉照办!”
江林悦满意的点点头:
“好!一言为定!”
暮色漫上荔枝林时,海夜叉亲自抬来新酿的荔枝酒,坛口封着的荔枝叶底下,压着张歪歪扭扭的炭笔画——戴帷帽的女子站在荔枝树下,护腕上的珊瑚片画成了大火球,旁边歪歪斜斜写着“娘娘烧跑咸水怪”。
小姑娘踮脚把画塞进江林悦手里,发梢沾着的荔枝蜜蹭到她袖口:
“这是我画的,阿娘说,娘娘的火能把盐晒得比星星还亮。”
江林悦忽然听见轻响,是萧齐逸的信到了。展开时飘落片晒干的荔枝花瓣,信尾的小字染着墨香:
“西南荔火,可及卿之眸?已着户部改了盐税,百姓晒十担,只收一担作贡——剩下的,让他们拿荔枝盐换荔枝蜜去。”
江林悦指尖摩挲着花瓣,抬头看见海夜叉正教孩子们用荔枝壳舀盐,壳沿的红影映在孩子脸上,像点着了串小灯笼。
“记住了,”
海夜叉的粗嗓门混着海风,“咱西南的盐,得带着荔枝香、带着海水咸,更得带着良心——往后跟着娘娘的法子晒,咱的盐罐子,能装下全天下的好日头。”
小姑娘举着荔枝壳跑过来,壳里的盐水晃出细碎的光,倒映着头顶的荔枝树,还有树影里飘着的祭海灯笼——红彤彤的一片,像把岭南的夜都泡软了。
江林悦坐在老榕树下回信,笔尖刚落下“岭南荔火,民心为柴”,颗饱满的荔枝忽然砸在信纸上,红汁晕开团暖融融的印子。
远处盐滩传来此起彼伏的笑闹,有人在喊“该给新晒的荔香盐起个名儿”,有人说:
“就叫‘娘娘盐’吧”,小姑娘的声音最清亮:“不如叫‘荔枝火盐’!像娘娘护腕上的光,烧不坏,灭不了!”
夜风裹着烤荔枝的香掠过,护腕的珊瑚片在暗处发着柔光。
江林悦望着信纸上的荔枝汁印,忽然觉得这抹红比任何朱批都鲜活——那是百姓手里的盐粒,是孩子画里的火光,是西南的风里永远烧着的、热烘烘的盼头。
鲨鱼牙项链在海夜叉腰间晃着,这回没了凶气,倒像串给孩子们打更的铃铛,跟着潮水声,一下下敲着岭南的夜——
这夜啊,终是被荔枝的甜、盐粒的暖,泡得软软的、暖暖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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