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算准了他生性仁慈,算准了他念着与王姑娘的情分,更算准了他身为大理世子,断不会对一个弱女子下重手——这些算准的,恰是他与生俱来的软肋。
蜂鸣渐歇时,段誉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夜枭的叫声。他知道,这趟回大理的路,早已不是官道,而是王夫人用曼陀罗花瓣铺就的陷阱,每一步都踩着人心的算计,每一环都扣着二十年的恩怨。
而他此刻能做的,唯有任由蜂群在衣上爬成曼陀罗的形状,跟着那顶软轿走向更深的夜色,那里有更阴毒的计谋,也有他躲不开的因果。
段誉被拖入地牢时,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带着苦味的香。那不是桃花香,是曼陀罗的毒气,是一个女人用二十年光阴酿成的毒酒。他忽然想起父亲说的“情债难偿”,此刻才懂,这债从来不是欠在钱银上,而是刻在骨血里,用蜂刺,用毒香,用每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慢慢磨成最锋利的刀。
地牢铁门关上的瞬间,最后一只金尾蜂落在他掌心。荧光映着石墙上的血字,模糊的笔画像极了“段”字,原来这陷阱,早在二十年前就已埋下,而他不过是父亲风流债里,最无辜的那笔利息。
月在东厢。
雕花石桌上的青瓷茶盏已凉透,三个人影被月光拉得老长。王语嫣的素纱裙角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像只想要挣破樊笼的蝶。
“他被押去了燕子矶。”慕容复的声音从喉间碾出来,袖口下的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那是他每次动怒时的习惯。
茶盏突然碎在青砖上。王夫人保养得宜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面上却还挂着三分冷笑:“我的好女儿,你倒是记得清楚——段家的小崽子,也值得你这样?”
王语嫣没回头。她盯着石灯笼上摇曳的烛火,眼尾微微发红,却比任何时候都亮:“我要去。”
慕容复的眉峰挑了挑。他看见表妹的指尖正紧紧绞着腰间的丝绦,那是去年中秋他送她的蜀锦,如今已被攥得皱如霜雪。
“表妹可知,燕子矶下三十里皆是暗礁?”他忽然笑了,笑得极淡,却比不笑更冷,“你若去了,便是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又如何?”王语嫣终于转身,素白的衣襟上沾着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梨花,“总好过睁睁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王夫人忽然抬手,翡翠镯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但她的手最终只是重重拍在石桌上,雕花石面竟裂了半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风过回廊,带起满地梨花瓣。
王语嫣望着母亲颤抖的指尖,又望向表哥紧抿的唇线。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慕容复教她练剑,剑穗扫过她鼻尖时他眼里的笑意;又想起在曼陀山庄某个角落,段誉趴在假山后偷摘茶花,被她撞见时慌忙藏起花束的傻样。
“母亲,表哥。”她忽然福了福身,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女儿此去,若能救他,便与他同生;若救不得,便与他共死。”
慕容复的袖口突然渗出几点血痕——他竟将玉扳指捏得变了形。王夫人盯着她决绝的背影,忽然发现女儿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那柄从未用过的短剑,剑鞘上的缠枝花纹,正是段誉去年从大理带来的礼物。
石板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王语嫣的裙角掠过月洞门时,慕容复忽然开口:“语嫣!”
她顿住脚步,却没回头。
“你可知,”慕容复的声音低得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段正淳与你是什么关系?”
夜很静。
远处传来更鼓之声,第二通鼓刚响到第三声,王语嫣忽然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苍凉,却有七分坚定:“我不管!我只知道,此刻若不去,我余生每夜都会梦见他坠下燕子矶的模样。”
说完她再不耽搁,提裙便往角门走。月洞门的影子在她身上晃了晃,像是谁也留不住的月光。
王夫人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忽然抓起桌上的碎瓷片,狠狠砸向石灯笼。烛火应声而灭,满庭梨花在黑暗里簌簌落下,像极了某个人未说出口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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