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像是被冻透了,灰白灰白的,透不出一点暖和气儿。风从没了门板的门洞子灌进来,打着旋儿,卷起地上的碎草末子和干了的黑血痂,呜呜咽咽,像谁在哭丧。
我靠着冰凉的土墙,半边身子都木了。蚀骨毒那玩意儿,像条钻进骨头缝里的冰蛇,慢腾腾地往上爬,脖子根儿都开始发僵发硬,转个头都费劲。左手?早没知觉了,就剩下无名指根儿那点硌人的疼,提醒我那儿还套着个破玩意儿。
脑子也糊,嗡嗡的,跟捅了马蜂窝似的。一会儿是水底下那扇青幽幽的鬼门,张着大嘴;一会儿是门口那团扭来扭去的鳞片疙瘩,淌着黑浆;更多时候,是江屿那张糊满了血痂泥巴的脸,还有他破风箱似的、带着血沫子的那句“……扯证……”。
扯证?我扯了扯嘴角,脸皮子冻住了似的,没扯动。心里头那点地方,像塞了团湿透了的烂棉花,又沉又堵,可烂棉花芯子里,偏又梗着块烧红的炭,烫得慌。
值不值?这账算不明白。就知道这闷葫芦,拿命给我挡了那一下,临了了,还惦记着往我手指头上套个圈儿。这圈儿,是血痂,是烂泥,是打他身上抠下来的碎鳞片子,硌人,冰凉,丑得要命。
可它硌在那儿,就跟钉了个桩子似的,把我那点快要被绝望冻瓷实的心,硬生生钉住了,没让它彻底凉透。
“唔……”
旁边泥地里,一声极其压抑、仿佛从肺管子最深处挤出来的痛哼,跟根针似的,扎破了堂屋里死水般的寂静。
我猛地一激灵,那点昏沉劲儿瞬间跑了大半。脖子僵硬地转过去。
江屿侧躺着,脸冲着我的方向。月光惨白,落在他脸上,照得那些干涸的血痂和泥块像龟裂的河床。他眼皮子抖得厉害,跟粘了蛛网拼命挣扎的飞蛾,费了老鼻子劲,才掀开一条细细的缝。
那眼珠子,浑浊得像是蒙了层厚厚的水锈,没光,没神,空空洞洞地对着我这边,半天没个焦点。干裂出血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似的声音。
醒了?还是疼得狠了,在梦魇里挣扎?
“江……屿?”我嗓子眼发紧,声音干涩得劈了叉,试探着往前凑了凑,能动的右手下意识地伸过去,想碰碰他冰凉的脸颊。
指尖离他还有一寸远,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挪动了一下,终于……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眼神,空得吓人。像是刚从十八层油锅里捞出来,魂儿还留在那滚油里炸着,只剩下一具被剧痛和绝望掏空了的躯壳。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只有一片被无边黑暗和痛苦碾碎后的死寂。
“……疼……”一个极其微弱、带着浓重血沫子的气音,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
疼?废话!肩膀上捅那么大个窟窿,骨头都露出来了,能不疼吗?
可这声“疼”从他嘴里出来,跟刀子剜我心似的。这闷葫芦,以前扛着百十斤的粮包翻山越岭,肩膀磨得血肉模糊都不带吭一声的主儿,现在从牙缝里挤出来个“疼”字……
“知……知道了……”我喉咙里堵得厉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伸过去的手最终没敢落在他脸上,怕碰碎了这具仿佛一触即溃的破瓷瓶,只悬在半空,指尖微微发颤,“忍……忍着点……药……刚上了药……会好的……”
他毫无反应,眼皮又沉重地往下耷拉,遮住了那片令人心悸的空洞。那只搁在冰冷泥地上、离我较近的手,手指却极其微弱地、神经质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抠进了烂泥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崽……崽儿……”极其微弱、破碎的两个音节,突然又从他紧咬的牙关里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般的恐惧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没……没了……”
又是崽儿!又是没了!
那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困惑和不安瞬间又攫住了我!娃儿不是好好地在张嫂怀里吗?虽然气弱,可还喘着气儿呢!他是不是被那鬼东西伤狠了,蚀骨毒进了脑子,出现幻觉了?还是水底下那扇破门给他吓疯了?
“娃儿在!张嫂抱着呢!好好的!”我急得声音拔高了调,也顾不上会不会吓到他,指着墙角昏睡的张嫂和娃儿,“你看!就在那儿!他没丢!没被吞!好好的!”
江屿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他那可怕的、破碎的呓语里。身体因为极度的痛苦和绝望而微微痉挛,那只抠着烂泥的手猛地抬起一点,朝着墙角的方向,极其微弱地、徒劳地抓了一下空气,又无力地垂落下去。
“……火……青的……门……开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混乱,像是无数个噩梦的碎片在脑子里搅成了浆糊,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般的哽咽,“……我的……崽……被……吞了……晚……晚……我没……护住……我们的……崽……”
嗡——!
脑子里像是被重锤狠狠抡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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