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瞟了一眼院中胡商,“…在此承受风霜?”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但“借工部之力”、“稳住营生根基”的字眼里,赤裸裸地混合着威胁与利诱。
阿史娜的目光钉在烫金婚书上。所有悲痛、恐惧、同情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她身上。
琥珀色的眸子里,悲伤冻结,燃起两点焚骨火焰!
她猛地抬手——
“嗤啦——!”
刺耳的裂帛声响起!她一把抢过婚书,双手握住两端,在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撕裂!
“去你的两全之道!”
破碎的婚书被她狠狠掷入祆教火盆的熊熊烈焰!
火舌瞬间疯狂舔舐,贪婪地将那金边纸页吞噬、卷曲、化为飞灰!
“马元嗣!”阿史娜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带着血泪与刻骨仇恨,“我阿史家从葱岭以西以彩釉陶火传家,靠手艺吃饭!骨头可以烧成灰烬,魂灵却永系于陶窑圣火之上!岂是拴在尔等权门金锁下的看门狗?!”
话音未落,她“噌”地拔出腰间那柄寒光闪闪的波斯弯刀!刀刃在圣火映照下流淌着凄艳的光!没有丝毫犹豫,左手闪电般抓起额前一绺浓密的黑发,弯刀横掠而过!
一束乌黑的长发应声而断!
她握着断发,大步冲到阿史德未完成的那尊胡人骑射俑旁,将其狠狠按进俑腹湿冷的陶泥中,沾染上象征仇雠的污泥!
随即回身,在火盆前,在所有族人和宾客惊骇的目光中,抬起沾满湿冷污泥与发丝的右手,狠狠抹过自己光洁的额头,划过苍白颤抖的脸颊!
泥污与断发在她脸上划出两道触目惊心的墨色泪痕!
“此釉血为证!”
阿史娜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啼血杜鹃,又雄浑如雪山崩裂,震得整个陶坊嗡嗡作响,“我阿史娜今日断发立誓!此仇此恨,滔天彻地!无论是人是鬼,是妖是魔,害我族人,夺我家业者,不死不休!纵身化飞灰,魂散幽冥,亦必索尔等魂魄,焚于陶炉!此仇不共戴天!”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着安息陶坊。
只有火盆里烧断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
火焰映照在阿史娜布满泥血泪痕的脸上,仿佛古老神只降下的审判图绘。
一种悲怆而强大的力量,压得所有胡商、工匠、乃至那工部员外郎,都喘不过气来。
马元嗣脸上虚伪的悲悯彻底消失。俊朗脸颊抽动了一下,阴鸷眼眸掠过冰寒杀机。他深深看了一眼阿史娜,又扫过沉默伫立阴影中、如同石塑的张九郎,嘴角极快地下撇。
“哼!” 最终,他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再无半句废话,猛地一甩官袍下摆,转身就走。两名随从紧紧跟上。
他走过那尊喷溅黑浆的彩陶马,走过被黑浆浸污的火盆边缘,大步流星,径直穿过噤若寒蝉的人群,很快消失在作坊大门外昏暗的街巷深处。
就在大门处光线明暗交错的阴影里,夜风似乎送来马元嗣压低了、却如同毒蛇吐信般冰冷清晰的吩咐,钻入张九郎因专注而异常灵敏的耳中:
“…胡女不驯…不识抬举…不必留手了…那‘碎玉胚’…今夜就送去‘影铺子’脱手…要快…”
张九郎心头剧震!
碎玉胚!影铺子!王癞头死前疯语、自己苦苦追寻的“鬼市西头”线索,终于与阿史德之死的祸根,清晰连接!
人群在震撼中渐散。张九郎纹丝未动,感知却如蛛网悄然延伸,捕捉着作坊内未散的悲怆、愤怒与不安。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尊核心的胡人骑射俑上。阿史德死不瞑目的表情凝固在陶泥之上。
在他的感知中,陶俑腹部阿史德头颅陷落处的边缘,一片被黑浆浸染的湿泥深处,一点异常的“黑暗”悄然凝聚。
那不是普通陶泥的灰黑,那是一种连光线都吞噬殆尽的“墨色”!
它在缓慢地“渗透”,最终在陶俑右眼位置尚未点睛的干涸眼眶深处——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眼窝空腔里——悄然凝结成形!
一颗圆溜溜、漆黑如墨、表面光滑如水银的水珠!
它静静停在眼窝里,仿佛一颗凝固的堕落之眼。丝丝缕缕肉眼难辨、却能冻裂骨髓的寒气,正从那颗水珠表面弥漫开来,与作坊里尚未散尽的火气形成剧烈的冷热对流。
夜风灌入,卷起地面的尘灰和纸灰,打着旋儿。
西市的喧嚣远远传来,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油污。
阿史娜挺直了脊梁,脸上的泥血泪痕如同图腾。
她走到那尊未竟之作前,手指抚摸着粗粝冰冷的陶泥,眼中已无泪水,只剩下焚穿一切的烈火与寒冰。
张九郎袖袋深处,粘着工部官窑瓦当鳞片的染油破布,仿佛与怀中那颗收集自彩陶马眼球的寒彻黑浆,还有那滴悄然凝成的“虚妄水珠”,一同在暗影中散发着不祥的冷气。
天边最后一道橘红霞光被铅灰阴云吞噬。
长安城的百万灯火次第点亮,却如同浸在粘稠冰冷的湿雾里,摇曳、明灭不定。
那藏匿于倒影之下、黑水倒流的鬼市之路——其门已在血色誓言与虚妄之泪中,悄然开启。
深不见底的魇影,正在长安城的心脏深处,无声翻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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