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柳絮掠过状元府的垂花门，将前院池塘的锦鲤惊得泼剌作响。苏锦璃正趴在临窗的书案上勾勒新话本插画，狼毫笔尖悬在半空中，顿在飞天狐狸的尾巴尖——那畜生圆滚滚的身子压得宣纸上的墨痕微微变形，嘴里叼着的铜钱正往江砚常用的端砚里塞，活像昨夜那人偷偷往她妆奁里塞银票时，那双恨不得将国库搬来的急切眼睛。
"小姐，姑爷下朝了。"菱歌掀起软帘的手指顿了顿，青瓷茶盏里的碧螺春漾出细碎涟漪，"瞧着脸色不大好呢，玉带扣上的和田玉坠子晃得像要掉下来。"
宣纸上的狐狸尾巴扫出一道俏皮弧线，苏锦璃搁下笔时，墨玉镇纸恰好压住狐狸爪子扒拉铜钱的细节。她理了理月白襦裙的袖口，银线绣的缠枝莲在廊下光影里明明灭灭，刚走到月亮门，就见江砚穿着石青色官袍跨进门槛，腰间玉带勒得太紧，竟把补子上的仙鹤纹都绷得走了形，玉带扣上的和田玉坠子果然歪斜着，在晨辉里晃出冷光。
"怎么了这是？"她踮脚替他摘去肩头沾着的柳絮，指尖触到官袍下冰凉的锦缎，"谁把我们江大人的朝珠捻打结了？昨儿个还拍着胸脯说要给我带御膳房的豌豆黄呢。"
江砚没笑，反手握住她的手腕往暖阁拽，指腹蹭过她腕间的羊脂玉镯，凉得像浸过井水。菱歌识趣地退出去时，厚重的门帘落下的刹那，听见他压低的声音撞在雕花窗棂上，带着金属般的冷硬："今日朝上，有人奏请陛下，将寿安公主下嫁于我。"
"当啷"一声脆响，茶盏坠地惊飞了檐下灰雀。碎瓷片溅在青砖上，像极了苏锦璃此刻崩裂的心绪。她死死盯着他衣襟上金线绣的仙鹤，那些振翅的鸟儿突然变得狰狞，啄得她眼眶生疼——上辈子继母推她上花轿时，那件刺眼的嫁衣上绣的正是这纹样。喉间陡然泛起铁锈味，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半空，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寿安公主？那个把御花园假山涂成粉色的小郡主？"
"是皇上的胞妹。"江砚捞起她发凉的手塞进鎏金暖炉旁，炉壁兽首衔环的纹路硌着她的指节，"递折子的是吏部侍郎，林婉月的伯父。"
林婉月三个字像根淬毒的针，精准刺破了苏锦璃强装的镇定。她瞬间想起那才女在诗社抄录《临江仙》时，水袖上沾着的胭脂渍；又想起柳氏被送往家庙前，在祠堂摔碎的那支玉簪——那簪子，分明是林婉月母亲亲手送的寿礼。原来柳氏旧部与林家早已勾连，竟用公主下嫁这等毒招，要将她和江砚的姻缘碾成齑粉，连一丝一毫的余地都不肯留。
"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苏锦璃冷笑，指尖在暖炉沿敲出哒哒声响，炉里的银丝炭爆出零星火星，"用皇家颜面压你，用诰命夫人的位置诱你——江砚，你打算怎么办？"
江砚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淬着她从未见过的冷冽，像腊月里悬挂在檐角的冰棱，"我在朝上说，"他顿了顿，刻意模仿着金銮殿上板正的官腔，袖口的云纹锦缎扫过案几，惊起一层微尘，"臣已有妻苏锦璃，乃相府嫡女，陛下亲赐的姻缘。若要臣娶公主，除非先让臣休妻。"
苏锦璃噗嗤笑出声，又赶紧伸手捂住嘴，指缝间漏出的笑声撞在梁柱上，惊得梁间筑巢的燕子扑棱了下翅膀。"你疯了？"她压低声音，指尖戳了戳他的胸口，"这话也敢在金銮殿上说？"
"我说错了吗？"江砚挑眉，忽然凑近她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鬓角碎发，带来龙涎香与墨汁混合的熟悉气味，"陛下当时摸着龙须髯笑，说'江爱卿果然是个痴情人'。可那吏部侍郎又佝偻着背说，"他清了清嗓子，刻意模仿老臣颤巍巍的腔调，活像祠堂里摇摆的老钟摆，"苏锦璃不过是后宅女子，怎能与金枝玉叶相比？'"
窗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筛下的光斑落在江砚眼下的青黑处。苏锦璃望着那片青黑，想起他昨夜伏在书案前，指尖被查账的墨汁染得漆黑，连指甲缝里都是深色。她吸了吸鼻子，突然把脸埋进他胸前，官袍上的仙鹤补子硌得额头生疼，却带来奇异的安全感："江砚，我不怕。大不了我们学上次，半夜骑上'追风'去江南，你的状元帽我给你当夜壶。"
"胡闹。"江砚的手掌揉着她的发顶，语气却软得像春日新棉，带着化不开的宠溺，"这次不一样，牵扯到皇家，不能由着性子来。"他从袖袋里掏出张揉皱的桑皮纸，上面是暗卫用朱砂勾勒的线描图，"吏部侍郎收了柳氏母族三千两银子，账册就记在城西'宝昌当铺'。林婉月上个月去了三次公主府，每次都带着江南进贡的胭脂水粉。"
苏锦璃接过桑皮纸，指尖触到上面暗卫特意画出的当铺匾额纹样。她盯着纸上"三千两"三个朱砂字，忽然想起前世柳氏往她药里掺东西时，也是这样不动声色的阴狠。暖炉里的银丝炭又爆出一声轻响，她抬起头，看见江砚眼中映着炉火光，那里面没有半分怯懦，只有运筹帷幄的笃定。
"江砚，"她忽然开口，指尖轻轻抚平纸页褶皱，"你说寿安公主知道自己被当成棋子吗？"
江砚沉默片刻，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很快就会知道了。"他顿了顿，指腹擦过她眼角不易察觉的湿意，"我已让李修去御史台调吏部侍郎的贪墨证据，你只管去慈宁宫找太后。寿安公主生母早逝，最听太后的话。"
窗外的柳絮又飘了进来，落在书案的插画上，恰好盖住飞天狐狸叼着的铜钱。苏锦璃望着那团雪白的絮子，忽然想起初见江砚时，他蹲在街边抢糖画的模样。那时的他，眼里也有这样的光，明明是新科状元，却像个执拗的少年。
"好。"她点点头，将桑皮纸仔细折好塞进袖袋，指尖触到里面放着的、江砚送的那只糖画凤凰木雕，"我这就去换身衣服。"
江砚看着她转身的背影，月白襦裙扫过暖阁的青砖地，像只即将展翅的凤凰。他知道，这场仗他们必须赢——为了不重蹈前世的覆辙，为了护住这失而复得的幸福，他和她，都不会再退缩半步。暖炉里的火光跳跃着，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映在窗纸上，宛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画里有惊涛骇浪，更有彼此紧握的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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