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中区房产交易中心大厅的光线过于慷慨,明晃晃地泼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刺得人眼睛发酸。空气里悬浮着消毒水、打印墨粉和一种人群聚集后特有的、略显疲惫的温热气息。林野站在长长的队伍末端,身上那套洗得泛白、肩头还蹭着一小块难以辨认油污的铁路工装,像一块突兀的补丁,硬生生钉在这片西装革履、职业套裙汇成的河流里。旁边锃亮的玻璃幕墙映出他的身影,与周遭考究的都市剪影格格不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仿佛那身工装正灼烫着他的皮肤。
终于挨到了窗口。他把那张早已填好的报名表递进去,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指腹上经年累月握道尺磨出的硬茧清晰可见。玻璃后面,穿着笔挺制服的女审核员接过表格,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纸面,最终牢牢定格在“工作单位”那一栏。
“自由职业?”她抬起头,视线精准地落在他工装左胸那块小小的路徽上,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形成一个清晰的川字纹,“你这……铁路上的吧?”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职工报考注册房产测绘师,按流程,需要你们工区出具同意报考证明并盖章的。自由职业?”她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报名表,纸张发出细碎的脆响,“这不行,资料不实,没法受理。”
那声“资料不实”像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林野一路奔波带来的、强撑着的镇定。西北的风沙、巨人城工段考场上那刺耳的判定音、母亲短信被没收时监考员冷漠的脸……无数碎片在脑中尖锐地碰撞。他感到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憋闷感从胃里直顶上来,几乎要冲破喉咙。他强迫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交易中心那股混合着消毒水和人群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部,冰凉又浑浊。
“同志,您看这个行吗?”林野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手指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从工装内侧一个特意缝制过、更深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崭新的深蓝色封皮证件,小心翼翼地通过窗口下方的缝隙推了进去。封皮上印着烫金的国徽和一行醒目的字:消防设施操作员(监控方向)职业培训合格证(理论考试通过)。他接着解释,语速控制得不快不慢,像是反复排练过,“我目前在渝都这边,兼职做安防监测方面的工作,单位就是‘渝都安防科技有限公司’,做的是消防监控系统日常维护和应急处理,合规合法。房产测绘是我个人职业发展的一个规划方向,和那边工作不冲突的。”
审核员拿起证件,翻开,对着电脑屏幕仔细核对着什么,脸上公事公办的神情纹丝未动。林野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他能清晰听到自己鼓点般的心跳,咚咚地撞击着耳膜。时间仿佛被粘稠的胶水拖住了脚步,每一秒都拉得漫长无比。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更浓了,熏得他鼻腔发酸。
“……嗯,证件信息没问题。”审核员终于抬起头,目光锐利地扫过林野紧绷的脸,“但报名表填的是自由职业,你这又是安防公司员工?到底哪个为准?我需要能证明你在这个安防公司工作的材料,比如劳动合同或者至少是工作证明。光一个培训证,不够充分。”
悬着的心没有落下,反而坠得更深。工作证明?渝都安防科技?那只是他脑海里虚构的一个名字,是他从工区废旧档案袋上撕下那个早已失效的部门公章时,灵光一闪的产物。那枚褪色的红印,此刻正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在他贴身口袋里那张伪造的证明上。他感觉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在交易中心恒温的空调风里显得格外冰凉。
“工作证明……我今天出门太急,真没带在身上。”林野的声音干涩得仿佛喉咙里塞了一团浸了水的破布,每个字都像是费了千斤力气才挤出来,“您看,能不能……能不能通融一下,先让我报上名?我明天,明天一定、一定补交过来!”
审核员脸上纹丝不动,像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毫无生气的石板。他甚至没多看林野一眼,只是用一种近乎程序化的、利落的动作,将林野的报名表和那个蓝色的证件一并推了出来,那份“不行”仿佛是早已预设好的程序。“材料不全,请补齐再来。”他的声音平板得像敲在水泥地上的小锤,接着便抬起手,“下一位!”
那冰冷的拒绝,像一记沉闷的重锤,不偏不倚地砸在林野心上,震得他眼前一阵发黑。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抓起被退回的资料,仿佛那不是文件,而是滚烫的烙铁。他逃也似的冲出了那个弥漫着官僚气息、令人窒息的窗口。周围人群的目光,如同细密的蛛网,若有若无地黏在他和他那身过于扎眼的工装上,那些视线化作无数细小的芒刺,扎得他后背生疼。他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宽敞得有些空旷的大厅,推开那扇沉重得像要压垮人的玻璃门,一头扎进渝都午后那股湿热黏稠、带着尘土味的空气里,贪婪地吸了一大口,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快都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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