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股浓烈而熟悉的咖啡香气猛地钻进他的鼻腔。不是工区大茶缸里劣质茶叶末的苦涩,也不是泡面汤的油腻,而是那种醇厚的、带着点焦糖和坚果气息的烘焙香,昂贵而突兀。
林野下意识地转头。
陈大奎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离他不过两三步远。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那件笔挺的、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路服敞着怀,露出里面干净的羊绒衫,与林野身上沾满油泥、磨破了袖口的旧路服形成刺眼对比。他一手随意地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正端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印着洋文和动车logo的白瓷咖啡杯。杯口袅袅地冒着热气。他显然也看到了考勤表,更看到了林野死死盯着陈大奎名字旁边那块污渍的目光。
陈大奎那张保养得宜、甚至显得有些白净的脸上(与常年风吹日晒的养路工截然不同),嘴角慢慢向上扯开一个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混合着玩味和轻蔑的审视,像在检查一段不合格的钢轨焊缝。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杯中的咖啡,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满足的轻叹。他的目光从考勤表上那块污渍,慢悠悠地移到林野那张写满疲惫、胡子拉碴、被寒风刻出红痕的脸上。
“哟,林师傅?”陈大奎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寂静的、只有远处隐约传来列车鸣笛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腔调,像在模仿调度员不急不缓的指令,“看什么呢?看得这么入神?”他抬了抬下巴,示意那面贴着考勤表和《安规》的墙,“是看这破表呢,还是……”他拖长了调子,晃了晃手里那只昂贵的白瓷杯,杯壁上残留的咖啡液晃动着,反射着值班灯昏黄的光,“看这玩意儿?”
他向前踱了一步,离林野更近了。那股高级咖啡的香气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将林野身上沾染的柴油、汗味和枕木防腐油的气息死死地压了下去。
“看也没用,”陈大奎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一样扎人。他的目光扫过林野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沾着难以洗净油泥的工装,又扫过自己路服上闪亮的金色路徽扣子,那眼神里的含义不言自明。“有些事儿啊,生下来就定了。就像这铁轨,”他用脚尖点了点冰冷的水泥地,仿佛下面是延伸向远方的钢轨,“该是正线就是正线,该是站线就是站线,该是段管线…呵。”他啜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似乎让他很惬意,眯了眯眼,“这破工区里,连喘的气儿,”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混合着机油和尘埃的空气,又缓缓吐出,“都他妈的分三六九等。懂么?林师傅?”
他把最后两个字“林师傅”咬得很轻,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嘲弄,仿佛在称呼一个无关紧要的代号。说完,他甚至懒得再看林野的反应,端着那只象征身份和“血统”的白瓷杯,施施然转身,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工区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有节奏的嗒嗒声,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通往工厂办公室(那里有空调和饮水机)的走廊深处。那嗒嗒声在空旷的、堆放着捣固机、起道机的大型机具库里回荡,每一下都像敲在林野的耳膜上,也敲在他紧绷如钢弦的神经上。
那杯咖啡的香气,和他最后那句轻飘飘的“懂么?林师傅?”,像一层黏腻的油污,死死糊在林野的感官上,挥之不去。他僵硬地站在冰冷的考勤机前,值班室里小李那轻微的鼾声又响了起来,在这死寂的凌晨,伴随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列车轮对碾压钢轨的“哐当”声,显得格外刺耳。林野感觉自己的手指冰凉,指尖却像被焊枪的火星子烫着,微微发麻。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掌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胸腔里那股横冲直撞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东西——那东西混合着机油、铁锈、道砟的冰冷和他血液里奔涌的灼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凌晨工务段工区特有的、混合着浓重柴油味、枕木防腐油、铁锈和潮湿尘埃的冰冷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生铁般的腥气。这口气没能压下什么,反而让胃里那股翻搅更剧烈了。他不再看那块刺眼的咖啡渍,也不再理会值班室里没心没肺的鼾声,猛地转过身,大步朝着工区后面堆满待修钢轨、辙叉和大型养路机械的料场走去。沉重的带钢头劳保鞋踏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在踩踏着什么无形的东西,仿佛脚下是扭曲变形的钢轨。
夜班的任务是配合轨道车更换一段磨损严重的曲线钢轨。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轨道车发动机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探照灯刺破黑暗,将作业面照得惨白。沉重的钢轨被吊下,新轨被拖拽到位。林野和几个工友负责用撬棍对位、上夹板、拧紧螺栓。冰冷的钢轨吸走了手上最后一点热气,巨大的撬棍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酸痛的腰背肌肉。汗水很快浸透了里面的旧绒衣,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又被旷野里凛冽的寒风一吹,激起一层层鸡皮疙瘩,冷得刺骨。螺栓的方头被巨大的扳手套住,每一次用尽全力扳动,虎口都被震得发麻,掌心被粗糙的扳手柄磨得生疼,混着汗水和防锈油,黏腻腻的。他麻木地重复着,弯腰,发力,紧固……偶尔停下来喘口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割着喉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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