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梆子刚敲过,顾承砚的指腹还抵在信纸上那道细如发丝的折痕上。
檀木匣的盖敞着,里面躺着伪造的"苏州纺织同业会密信",朱砂混着蓖麻油调的印泥在烛火下泛着暗赤,像凝固的血。
"这折痕得再往右偏半分。"他突然开口,惊得旁边研墨的阿福手一抖,墨汁在砚台里溅起小珠。
苏若雪从账本堆里抬头,发间茉莉香混着松烟墨的苦,"怎么?"
"李慕白那厮惯会咬文嚼字。"顾承砚拈起信笺对着光,折痕在纸背投下蛛丝般的影子,"若折角太正,他准要起疑——得像真被人揣在裤袋里跑了半条街,慌慌张张塞信封时压出来的。"他指尖在案上轻叩,"上个月他陪我去汇丰银行,我见他摸怀表时,表袋口的折痕就是这样歪的。"
苏若雪放下算盘,走过来时绣鞋在青砖上蹭出轻响。
她凑近看了眼,忽然用指甲在折痕末端挑了挑,"再加道毛边。"她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真密信过手的人多,边角总沾点茶渍或香灰。"说着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倒出点褐色粉末撒在折角,"这是我早上磨的陈皮末,混着账房的旧茶渣,味道像又不像。"
顾承砚盯着她沾了粉末的指尖,忽然笑了:"若雪,你这哪是账房先生?
分明是拆过百封密信的老探子。"
苏若雪耳尖泛红,转身去收茶盏,青瓷底与木案相碰的轻响里,她轻声道:"三年前松本买通工会那次......"话尾被咽了回去。
顾承砚却懂——那时她蹲在烧信的铜盂前,把半片没烧尽的纸灰拼了整夜,才拼出"松本"两个字。
案头的座钟敲了三下。
顾承砚把信小心收进匣里,匣底暗格"咔嗒"一响,藏着他今早刚收到的电报。
发报人是苏州福昌纱厂的王德昌,电文只有八个字:"戏本子备好,等君入瓮"。
他摩挲着电报边缘被火漆烫过的痕迹,想起昨日在法租界咖啡厅的会面——穿竹布长衫的王德昌捏着咖啡杯,指节因用力发白:"顾先生,我爹临终前攥着块被日商烧了的纱巾,说'要让他们知道,中国人的布,烧不尽'。"
窗外传来更夫的吆喝:"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苏若雪突然按住他的手背。
她的手还带着算盘珠子的凉意,"去苏州的船票我改了。"她从袖中抽出张船票,"原本是明早八点的'江安号',现在换成了后日凌晨的'镇扬轮'。"她指尖点着船票上的水纹暗印,"李慕白今早派小徒弟来问过船期,我让阿香在他茶里下了点宁神香——他现在该以为还是明早出发。"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苏若雪发间晃动的茉莉簪,忽然明白为何原主总说这女子"柔得像团云"——云里藏着的,是能劈开阴云的雷。
"该去银行了。"苏若雪将船票收进银锁片里,那是她亡母留下的,"陈文远说保险箱里的凭证有半箱是近三个月的,我得赶在天亮前理出个头绪。"
顾承砚送她到后门。
夜露重,青石板上凝着层白霜,苏若雪的棉鞋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她刚要跨出门,又转身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吃块桂花糕再睡。"她把油纸往他手里塞,"你昨儿只喝了半碗粥,眼窝都凹了。"
顾承砚捏着油纸包,看她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风卷着桂花香扑进鼻腔,他低头时,见油纸边缘沾着点墨痕——是她刚才翻账本时蹭上的。
回到账房,阿福正蹲在炭盆前烧东西。
纸灰打着旋儿飞起来,在火光里像黑蝴蝶。"少东家,这是您让烧的旧账。"阿福抬头,脸上沾着黑灰,"您说要让李管事觉得,我们急着毁证据?"
"不是觉得。"顾承砚把桂花糕掰成两半,半块塞进阿福嘴里,"是要让他确信。"他望着炭盆里跳动的火苗,"他若真替松本办事,现在该蹲在对面茶楼的雅座里。"他指了指窗外斜对过的"得月楼",二楼靠街的窗户映着昏黄的灯,"你看那扇窗——从寅时起,帘子就没动过。"
阿福嚼着桂花糕,含糊道:"那小的现在去......"
"不用。"顾承砚按住他肩膀,"等他自以为拿到了'机密',才会松口。"他转身拉开抽屉,取出支钢笔——这是他从现代带来的,金属笔帽在灯下泛着冷光,"明早你去码头,把这封信交给'江安号'的大副。"他在信纸上快速写了几行字,"就说这是苏州同业会急递的,务必让'江安号'的茶房在午饭时'不小心'落在头等舱的沙发上。"
更声又起。
顾承砚望着案头的檀木匣,忽然想起苏若雪说的话——三年前那个烧信的夜晚,她蹲在地上,眼泪滴在未燃尽的纸灰上,把"松本"两个字晕成模糊的墨团。
现在,他要让松本的爪牙们也尝尝这种滋味。
后半夜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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