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拇指腹轻轻碾过那张泛黄的纸片,纸边被折得极齐整,像是被人用尺子仔细压过。
苏若雪凑过来时,他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桂花粥香——今早她特意多放了两把干桂花,说他总熬夜,喝这个暖胃。
可此刻那甜香混着怀表上未散的铁锈味,倒像是根细针,扎得他后槽牙发酸。
"承砚,"苏若雪的指尖点在纸片中央,"这里有淡淡水痕。"她的指甲盖泛着珍珠白,是用凤仙花染的,平时总被账本磨得毛糙,此刻却因紧张绷得笔直,"我以前管账时,见过洋行用柠檬汁写密信——遇热显形,可这...颜色太淡了。"
顾承砚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想起现代课上教过的隐形墨水,柠檬汁、洋葱汁、明矾水,甚至尿液都能当原料。
陈守仁失踪前是顾氏最谨慎的会计,连每月盘账都要核对三遍算盘珠,若不是走投无路,绝不会用这种险招。
他捏着纸片的手紧了紧,纸角在掌心压出红印:"老七。"
"在!"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老七扒着门框探进半张脸,额角还沾着昨夜蹲守时的草屑。
"把这纸片送到霞飞路的'福林化学实验室',找周博士。"顾承砚从袖扣里摸出枚银质徽章,那是他上月帮周博士解决了硝化纤维配比问题后,对方硬塞的"贵宾凭证","告诉他用紫外线灯照,再用碳酸氢钠溶液熏蒸——半小时内要结果。"
老七接过纸片时,指节蹭到顾承砚发烫的手背,惊得缩了下:"少东家?"
"去。"顾承砚声音发哑,目光落在桌上那枚带血的怀表上。
陈守仁上个月还笑着给他端过新炒的碧螺春,说要等女儿出阁时,求他写副喜联。
可现在怀表壳子上的血渍都结了块,像块深褐色的痂。
苏若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的手凉得像浸过井水,指甲几乎掐进他脉门:"前天对账,王主管窗台上的桂花糕...是陈叔送的。"她喉结动了动,"他说'若雪爱吃甜的',可我明明跟他说过,我从小忌甜。"
顾承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起昨日清晨经过账房时,确实见陈守仁捧着个青瓷盒,盒盖上沾着点桂花碎屑。
当时他只当是老会计讨好未来少奶奶,却没留意到陈守仁往王主管桌上放盒子时,袖口露出的半截青布——和三号码头那些戴草帽的人,用的是同一种染坊的靛蓝。
"老周。"苏若雪突然低低道。
"谁?"
"陈叔去年提过的旧识。"苏若雪松开手,转身从抽屉里翻出本旧账册,扉页上用小楷写着"民国二十年往来录","他说老周早年在怡和洋行当翻译,能说六国话,后来...后来突然断了联系。"她的指尖停在某页批注上,"上个月盘库,陈叔在'损耗'栏写了串数字,我当时以为是笔误,现在看..."她抬头时眼眶发红,"像摩斯密码。"
顾承砚的后颈窜起凉意。
他抓过账册,果然在"丝绸损耗十二匹"旁,有行极淡的铅笔印:···—· / —···。
那是"老周"的拼音首字母缩写。
这时门被撞开,老七喘得像刚跑完十里路,额角的草屑早被汗水冲成一绺绺:"少东家!
周博士说纸片上的是硝酸银溶液写的,见光分解了,不过他用药水还原出串数字——'3-27-49,1876'。"
顾承砚的指节捏得发白。
3-27-49是法租界瑞士银行的保险箱编号,他去年为顾氏存批货样时,听经理炫耀过这种"最安全"的三层编号系统。
至于1876...他突然想起陈守仁的女儿是光绪三十二年生的,那年是公元1906年?
不,1876是光绪二年,陈守仁今年四十六,光绪二年他还没出生。
等等,1876是瑞士银行在上海开业的年份。
"备车。"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又顿住,转头看向苏若雪,"换身衣裳。"
半小时后,法租界爱多亚路的瑞士银行大厅里,穿墨绿丝绒裙的"海伦·史密斯小姐"正用流利的法语和柜员交谈,她颈间的珍珠项链在水晶吊灯下泛着柔光,发梢卷成大波浪垂在肩头——那是苏若雪用蒸汽熨斗烫了半柱香的成果。
而她身侧穿深灰条纹西装的"威廉·布朗先生",正用指节轻叩柜台:"我祖父临终前说,保险箱密码是他最爱的年份。"
柜员的目光在两人的"英国护照"上多停了两秒,终究没敢多问——毕竟能拿出瑞士银行1876年原始凭证的客户,连大班都要亲自接待。
当"咔嗒"一声,保险箱抽屉被拉开时,顾承砚的呼吸几乎停滞。
一叠泛黄的纸页躺在天鹅绒衬布里,最上面那张盖着"大日本纺织株式会社"的朱红印章,下面压着张照片——三号码头的货轮,船舷上的两盏红灯笼被拍得清清楚楚。
苏若雪的手按在他后腰上,隔着西装布料都能感觉到她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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