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窗外的太阳挪到正中间的时候,顾承砚把账房的门给推开了。
苏若雪一抬头,就瞧见他领口沾着蜡屑,眼睛里那股子锐利的光都快藏不住了。
顾承砚把一个牛皮纸袋往桌子上一撂,清单上那些个红圈在太阳光底下看着特别扎眼,他说:“那些人啊,这是想把咱们民族资本的血都给抽干。”
“我这边的情况更恶劣。”苏若雪把伪造的收据推到顾承砚跟前,“他们伪造违约合同,还通过外文报纸往海外传,就想坐实咱们没信誉。”她指了指刚写好的声明,“张记者说这声明下午三点就能见报,李主编也联系上美联社驻上海的记者了……”
突然,顾承砚就握住了苏若雪的手。
苏若雪的指尖还留着钢笔墨水的香味,她腕骨上那浅浅的印子都快没了,可这印子就像刻在顾承砚心里似的。
顾承砚从兜里掏出半张船票,说:“老周那边,有艘去青岛的船,午后两点就靠岸了。”
苏若雪的睫毛抖了抖。
她就想起昨天夜里打电话的时候,老周说的那句“那台纺纱机早沉到黄浦江里去了”,还想起老周拍着胸脯保证“少个螺丝拧脑袋”的样子。
这时候,窗外的风把报童的吆喝声带进来了:“号外!号外!民族商会联合声明……”
顾承砚把手松开了,又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子,说:“丰源顶楼那电报机,我放了个监听器呢。”过会儿陈师傅就能把他们的密电给破解……”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账房外面传来的马蹄声给打断了。
老陈“砰”的一声撞开了门,额头上的汗珠滴到青石板地上,气喘吁吁地说:“少东家啊,青岛来的电报,上面说‘可疑货轮已经进港了,护卫队都已经待命了’。”
顾承砚低下头看了看表,那指针正好指着十一点三刻。
阳光透过窗棂子,在他的怀表上照出一块金色的光斑,这块怀表可是苏若雪去年送给他的,怀表背面还刻着“承砚若雪”这四个字。
“去通知老周,”顾承砚的声音听起来就像钢铁一样硬邦邦的,“就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
下午的阳光把顾氏绸庄的青砖墙晒得热烘烘的,都有点烫手了。
老陈第三次闯进账房的时候,他穿着的粗布短打衣服,后背都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手里紧紧攥着的电报纸都被揉得皱巴巴的了,他喊道:“少东家啊!青岛又来电报了,护卫队在黄岛外面的海域把那艘挂着巴拿马旗的货轮给截住了!”
顾承砚当时正在用放大镜查看伪造收据上的墨迹呢,听到这个消息,他的指尖一下子就停住了,放大镜“咔”的一声磕在了檀木桌子上。
他一下子就站了起来,动作太猛了,带得椅子在青砖地上蹭出一阵特别刺耳的声音,他急忙问道:“图纸呢?”
“都在底舱的夹层里面!”老陈擦了一把汗,喉结上下动了两下,接着说,“护船的小鬼子还举着枪顽抗,被兄弟们用渔叉给挑了三个,剩下的都被绑在甲板上了,船舵也被锁死在浅滩那儿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照片里有几个穿着工装的护卫队员,正用防水布包着一摞发黄的图纸呢,最上面的那张图纸上,清晰地印着“大日本陆军造兵厂”的红色印章。
苏若雪把算盘一放,走到桌子前面接过照片。
她用指甲在写着“94式山炮改良图”这几个字的地方轻轻按了一下,说道:“得烧得干干净净的。”
“老周他们已经把汽油桶架起来了。”顾承砚拽了拽领口,后脖子上的汗就顺着脊梁骨往下流。
他就想起昨天晚上在丰源洋行顶楼摸到的那份资产清单了,荣记纱厂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次。
他寻思着,这些图纸要是真落到日本商人手里,那可不得把咱们民族工业的老底儿都给掏空了。
“照片留三份,一份送到南京的实业部去,一份给《申报》让他们曝光,还有一份……”他扭头看向苏若雪,“存到汇丰银行的保险库里去。”
苏若雪冷不丁地按住了他的手背。
她的手比顾承砚的凉,还带着算盘珠子那股子木腥味儿。
“我已经让人盯着黄浦江码头了,丰源洋行的运货卡车今天都跑了七趟了。”她用指关节顶着照片上的军部印章说,“他们这是着急了。”
话还没说完,账房外面就传来清脆的铜铃声。
阿福举着一封信就冲进来了,信封上贴着南京的邮戳,信封边儿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墨渍,很明显是刚从邮差手里抢过来的。
苏若雪拆信的时候,用指甲挑开了封蜡,鹅黄色的信笺一展开,顾承砚就瞧见她的睫毛猛地抖了一下。
“这是南京工矿司回的信。”她把信推过去,阳光下,信上的墨迹泛着青黑色,“信上说已经把‘冻结令’的执行情况通报给警察厅了,还……”她稍微停顿了一下,“邀请商会代表三天后到南京去汇报工作呢。”顾承砚用拇指擦过信末的“此致敬礼”这几个字,那字迹看起来方方正正的,可又带着一种故意弄出来的圆润感,就跟那些当官的想要模仿文人的笔调写出来的官场文书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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