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的桐油灯在穿堂风中摇曳,将杜荀鹤的尸身映得忽明忽暗。陈砚秋盯着那张被松脂浸泡后呈现琥珀色的面孔——广南举子的眼皮微微鼓起,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
"验尸格目上写的是'投水自尽'。"薛冰蟾用银刀划开尸体的胃囊,一股混合着松脂与腐血的浊物流出,"但喉管里没有泥沙。"
陈砚秋的指尖抚过尸体左臂,在肘关节内侧摸到一处硬物。剥开半透明的皮肤,皮下竟嵌着片两寸长的骨签,签上用契丹文刻着"今科《春秋》题"五个字。骨签末端连着根银丝,丝线另一端延伸至尸体的舌根处。
"是辽人的'题骨签'。"薛冰蟾剪断银丝,"巫师将预测的考题刻在牲畜骨头上,塞入死者体内,据说能通阴阳......"
她的话戛然而止。杜荀鹤的嘴突然张开,一团蜡黄色的物体从喉头滚出,"啪"地落在验尸台上。那东西遇空气迅速膨胀,竟是个裹着血丝的蜡丸。
陈砚秋用镊子夹起蜡丸。丸壳薄如蝉翼,透过半透明的表层,可见内里蜷缩着张桑皮纸条。当烛火贴近蜡丸时,表层突然融化,纸条上的字迹在蒸汽中显现——是本届《春秋》题的预测,与骨签上的契丹文内容完全一致。
"这不是巫术。"陈砚秋碾碎蜡丸残渣,"是白矾水写的密信,遇热显形。"
薛冰蟾突然用银刀撬开尸体的牙关。在杜荀鹤的臼齿缝隙中,卡着半片未消化的桑皮纸。纸上残留的墨迹显示,这原本是份名单,但关键处已被唾液腐蚀。仅存的几个字中,"景佑四年"和"黜落"仍清晰可辨。
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陈砚秋摸出从温府地窖带回的骨片,与杜荀鹤体内的骨签并排摆放——两者的刻痕风格如出一辙。他忽然想起上月辽国使团入京时的蹊跷:那些号称装载典籍的檀木箱,在通过汴河闸口时曾渗出血水,当时押运的契丹武士解释是箱中装有猎获的鹿胎。
"辽人箱子里装的不是书。"陈砚秋用银刀刮取骨签表面的褐色物质,"是松脂和羊皮囊。"
薛冰蟾从药箱取出瓶靛青染料,涂抹在杜荀鹤的指尖。尸体指甲缝中立刻显现出淡蓝色的纤维——正是辽人常用的羊皮囊材质。她突然剥开尸体右手的松脂层,在掌心发现个烙铁留下的印记:一个残缺的"题"字。
"是'题奴'印记。"她声音发紧,"但比温府那些的更精细。"
三更梆子敲响时,周砚奴浑身湿透地闯进义庄。她扔下个滴水的包袱,里面裹着十二块诗碑残片。
"护城河底挖的。"她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拼起来看。"
陈砚秋将残片铺在验尸台上。随着最后一块就位,隐约显出份名单的轮廓——最上方是"景佑四年黜落举子七十二人",下方列着三十七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都标注着籍贯与罪名。杜荀鹤指甲缝里的桑皮纸残片,恰好补全了第三十八个名字:"杜荀鹤,广南西路,妄议花石纲。"
"七十二人......"薛冰蟾突然掀开杜荀鹤的衣襟。在尸体心口处,松脂层下隐约有个烙痕——是数字"三十八"。
周砚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展开后,里面是半张被河水泡烂的《题引辨伪》,作者署名正是她兄长周铁笔。残页上粘着片奇怪的皮革,皮革内面用针刺出密密麻麻的小孔。
"人皮。"薛冰蟾将皮革对着灯光,"针刺的是盲文。"
陈砚秋突然夺过油纸包。在《题引辨伪》的夹层里,藏着片薄如蝉翼的锡箔。锡箔上刻着幅地图:国子监墨池与宰相府后门之间,有条蜿蜒的虚线相连,旁注"淳化三年掘"。
"墨池下有地道。"周砚奴的指甲在地图上划出一道痕,"我兄长的绝笔里提到过,说那是'题奴'往返的密道。"
杜荀鹤的尸体突然剧烈抽搐。他的胸腔里传出"咕噜"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动。薛冰蟾刚举起银刀,尸体的嘴再次张开——这次吐出的不是蜡丸,而是团缠绕着银丝的黑色絮状物。
"是头发!"周砚奴用镊子挑起黑絮。发丝间缠着粒米大的金珠,珠上刻着西夏文字。
陈砚秋将金珠贴近烛火。在高温炙烤下,金珠表面渐渐浮现出图案——是座微缩的浑天仪,但刻度盘上的二十八宿位置全部错乱。最诡异的是仪器的指针,永远停在"明法科"三个字上。
"明法科......"薛冰蟾突然翻找验尸格目,"杜荀鹤尸格上记载,他左手小指缺失——但你们看!"
她掀开尸体左手的松脂层。原本该是断指的位置,赫然接续着半截白玉般的指骨——骨节上精细地雕刻着《宋刑统》的条文。
窗外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陈砚秋吹灭蜡烛的瞬间,三支弩箭穿透窗纸钉在验尸台上。借着月光,他看见院墙上立着七个黑影——正是地窖里那些吞食桑皮纸的题奴。他们脖颈上的铁链已断,溃烂的嘴唇蠕动着,齐声背诵《春秋》经注。
为首的题奴突然跃下高墙。他的动作不像活人,反而像提线木偶般僵硬。当月光照在他脸上时,陈砚秋看清了那张溃烂的面孔——竟是三年前病逝的太学博士郑樵!
"郑博士......"薛冰蟾的惊呼被破空声打断。
郑樵的嘴撕裂到耳根,从喉头射出一支骨箭。箭矢擦过陈砚秋的鬓角,深深钉入身后的梁柱。箭尾缠着张字条,展开后是血写的八字:
**"墨池干涸,题奴食主。"**
周砚奴突然拔刀劈向地面。青砖之下传来"咚"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行。她连续三刀斩开砖石,露出个碗口大的黑洞——洞壁沾满黏液,一截挂着血肉的锁链正迅速缩回深处。
"是地道!"薛冰蟾将靛青染料倒入洞中,"跟着颜色走!"
染料在黑暗中泛出幽蓝的荧光,照亮了蜿蜒向下的隧道。陈砚秋俯身时,隐约听见深处传来整齐的刻凿声,像是无数把刻刀同时在石头上作业。
隧道深处的黑暗里,突然亮起一点血色的光。
那光芒忽明忽暗,如同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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