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雅集的灯火未灭时,林晚卿已将茶盏摔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崔嬷嬷脚边,她却连眼尾都不颤,只垂着花白的鬓角,等主母发落。
"去查。"林晚卿攥着帕子的手在抖,帕角绣的并蒂莲被指甲勾出丝来,"沈璃弹的那曲《破阵》,定是藏了什么。
你翻遍太乐署的古谱,查她指法、词牌,半分异样都不许漏。"
崔嬷嬷应了声"是",转身时瞥见主母映在妆镜里的脸——眉峰紧拧,眼尾泛红,哪还有往日端着的贤德模样。
她低叹一声,将碎瓷片扫进铜簸箕,袖中还揣着方才在雅集上拾的半张琴谱残页。
子时三刻,崔嬷嬷的烛火还亮着。
太乐署的典籍堆了半张案几,她推了推老花镜,指尖抚过《乐府杂录》里"破阵乐"的记载:"唐高祖平刘武周,军中作此曲以颂功绩。"又翻出本《琴苑要录》,里面记着各流派的指法注解。
可沈璃弹的那版,虽用了《破阵》的骨,却在"平沙落雁"段转了宫调——她反复比对,只当是琴师即兴变奏,并无不妥。
"嬷嬷,喝盏参汤吧。"小丫鬟捧着漆盘进来,汤盏腾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
崔嬷嬷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正欲端起,忽然听见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她鬼使神差想起太子书房的书案。
前日随林晚卿送参汤时,曾见萧承璟伏案写些什么,墨香混着北境狼毫的腥气,熏得她直犯晕。
鬼使神差地,她放下汤盏,绕到东暖阁后窗。
窗纸没糊严,漏出一线光,正照见案头压着张纸——分明是沈璃那曲《破阵》的抄录,字迹清瘦如竹,正是太子惯用的瘦金体。
崔嬷嬷的手一抖,参汤盏"当啷"落地。
她慌忙蹲下拾碎片,却见那页纸角还沾着半枚朱砂印泥,像是刚誊抄完未干。
第二日卯初,林晚卿正对着镜匣抹螺子黛,崔嬷嬷掀帘进来,手里攥着个油纸包。
"太子书房的。"她将纸页展开,墨迹在晨光里泛着青,"嬷嬷斗胆,昨夜逾矩了。"
林晚卿的螺子黛"啪"地断在妆台。
她盯着那页纸,耳边嗡嗡作响——昨夜宴席上,太子坐在主位,她端着酒盏去敬,抬眼正撞进他深潭似的眸。
那时她只当是夫妻间的默契,此刻再想,那目光冷得像刀,倒像是在...审视。
"主母?"崔嬷嬷轻声唤。
林晚卿猛地起身,金丝缠花步摇撞得鬓角生疼。
她抓起案上的《女戒》砸向墙角,书页纷飞间,忽然笑了:"好个沈璃,好个萧承璟。"她转身攥住崔嬷嬷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老仆皮肉里,"去备帖子,三日后东宫办'香事清谈',请京中各位夫人来坐坐。"
崔嬷嬷抽了抽手,见主母眼尾的泪痣被胭脂晕开,倒像要滴出血来。
她应下,退到廊下时,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混着林晚卿低低的呢喃:"我倒要看看,她沈璃敢不敢来。"
沈璃是在午后收到请帖的。
阿朱捧着红漆木匣进来时,她正对着绣绷描并蒂莲,针脚细得像蛛丝。
"东宫的帖子。"阿朱掀开匣盖,金丝暗纹的请帖躺在锦缎上,"说是香事清谈,品香论艺。"
沈璃捏起请帖,指尖摩挲着烫金的"林晚卿"三字。
窗棂漏进的风掀起她鬓角碎发,她忽然笑了,梨涡在脸上荡开:"来得好。"
阿朱见姑娘眼尾的朱砂痣跟着动了动——那是她晨起时特意点的,比往日更艳些。"要回帖么?"
"回。"沈璃将请帖递回,"就说沈某必到。"她转身走向内室,檀木柜里飘出沉水香,"阿朱,去库房取那罐'星沉'。"
"星沉?"阿朱一怔,那是去年从南海商队得来的老山沉香,沈老爷生前最珍爱的,说"烧起来像星子落进深潭"。
"对。"沈璃抚过柜上的铜锁,"你亲自去,挑最细的炭,调最匀的灰。"她侧过脸,目光穿过窗纸映在阿朱脸上,"献香时,务必送到太子妃近前。"
阿朱应下,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
她回头,正见沈璃望着柜中半卷未绣完的婚服——那是前世她被绣球砸中时,连夜赶制的嫁衣,金线还凝着血渍。
三日后,东宫的垂花门挂起青玉香牌。
仆役们抬着鎏金香炉往来,廊下的绿毛鹦鹉忽然扑棱着翅膀,脆生生叫了句:"香事清谈,贵客将临——"
林晚卿站在檐下,望着满地新铺的青石板。
她今日穿了月白缠枝莲褙子,腕上的翡翠镯子碰在腰间的香囊上,叮咚作响。
远处传来轿辇的鸾铃声,她摸了摸鬓边的玉簪,那里面藏着半枚淬了毒的银针。
"主母,沈姑娘到了。"
林晚卿抬眼,正见那抹鹅黄身影穿过垂花门。
沈璃提着湘妃竹小匣,发间只簪了朵素白茉莉,偏那眼尾的朱砂痣,红得像要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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