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仓城门飘着雪粒子,邓艾的青袍下摆溅满泥点。城门吏引他穿过瓮城时,隐约听见谯楼飘来丝竹声。城西张氏宅院的朱漆大门突然洞开,两个锦袍汉子抬着整只烤鹿跨出门槛,油脂滴在石阶上凝成琥珀色的冰。
"县尊远来辛苦。"张家家主张广立在滴水檐下拱手,腰间玉带压着狐裘大氅,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他眼角堆起的笑纹里藏着几分倨傲,"寒舍备了全鹿宴,特为大人接风。"
邓艾的目光掠过张广肩头,忽然定在门廊阴影处——几截青竹料整齐地码在墙角,那特有的节距和粗细,正是打造龙骨水车的主梁用料。他粗糙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缩,想起昨日在官仓前,工匠们对着劣质木料摇头叹息的模样。
宴席间,鎏金错银的羽觞在宾客间流转。当酒觞传到邓艾案前时,张广忽然抬手示意乐师停奏。"听闻大人要造百架水车?"他抚掌轻笑,眼尾扫过邓艾粗布官服的袖口,"长安最好的黄心楠,市价不过每料两百钱。"说着拍手唤来仆役,两个壮汉吃力地抬上雕花楠木匣。
满座宾客伸长脖颈。木匣掀开的瞬间,却只见空空如也的箱底。满堂哄笑声中,有人呛了酒,喷出的酒沫溅在邓艾衣摆上。张广故作惊讶:"哎呀,竟忘了装料?"他转向邓艾,眼中闪烁着猫戏老鼠的快意,"大人宽限几日?"
邓艾垂眸看着酒液中晃动的倒影。他想起今晨路过田间,老农跪在龟裂的田垄上,颤抖的手指抠不出一滴湿土。指尖忽然触到袖口银线绣的水波纹——这是曹璟赐袍时特意嘱咐绣上的。
"渭水春汛不等人。"邓艾突然起身,将羽觞中的酒液尽数泼进空木匣。琥珀色的酒浆在楠木纹理间蜿蜒,像极了即将干涸的河床。"明日辰时,两百钱一料的楠木若不到官仓..."他解下腰间刺史府铜符,"啪"地压在案几上,震得羽觞微微颤动,"张某人的酒器倒是上等青铜。"手指轻抚过张广案前的貔貅酒樽,"熔了够铸三架犁铧。"
满堂死寂。张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见邓艾眼中闪烁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可怕的东西——那是真正见过饥荒的人才会有的眼神。乐师手中的笙竽突然滑落,在地上滚出老远。
邓艾转身时,青色官袍下摆扫过地上的酒渍。他听见身后传来张广急促的喘息声,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走出大门时,管家正跌跌撞撞地奔向马厩,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月光下,那几截青竹料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极了等待插秧的田亩。
夜半三更,更鼓声沉闷地穿透雪幕。老农陈三蹲在驿馆后院,粗糙的手指捻着稻草,搓成一根根草绳。寒风卷着碎雪钻进他破旧的袄子,冻得他指节发红。他抬头时,看见新任县令邓艾正蹲在雪地里摆弄几根毛竹,冻僵的手指握着短刀,削出一片片细薄的竹篾。
陈三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这样的雪夜,县衙的差役踹开他家的柴门,硬生生带走了最后三斗麦种。他婆娘抱着空粮袋哭到天亮,而如今,这个说话结巴的县令,竟在雪地里削竹子削到手指渗血。
"大人,这毛竹开春要生虫。"陈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
邓艾头也不抬,手上的刀依旧稳稳地削着竹节:"虫蛀的竹管……正好做虹吸。"他将三根毛竹首尾榫接,在晨光熹微中竟拼出一架微缩的龙骨水车,竹管交错,精巧如活物。他抬头看向陈三,眼中映着未化的雪光:"烦请老丈……唤些会木工的流民来。"
陈三怔了怔,喉头滚动,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翌日未到晌午,渭水河畔已立起一座三丈高的竹制水车。流民们围聚在岸边,仰头望着这个吱呀作响的庞然大物,竹架在寒风中微微摇晃,却稳稳地将混着冰碴的河水舀起,灌入干涸已久的渠沟。
邓艾赤脚踩在踏板上,粗布裤腿卷到膝盖,冻得发青的脚踝青筋凸起。他每踩一步,水车的巨轮便转动一分,河水哗啦啦地涌进龟裂的田垄。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突然跪了下来,怀里的孩子被她按进泥水里,额头重重磕在湿土上。
"谢大人……谢大人……"她的声音颤抖,像是怕这水车只是一场梦,醒来仍是寸草不生的荒地。
邓艾从水车上跳下,从怀中掏出一把刻着阴文的竹简,一一分发给流民:"田契……都在这竹管里。"他的声音依旧结巴,却比往日沉稳。
同一时刻,张广的宅邸内,家丁们正抡着铁锤砸开地窖的铜锁。折冲府的府兵列队站在院中,冷眼看着张家人将五十方上好的楠木抬出。木料上"官征"的火漆印子在雪地里格外刺目,红得像血,又像昨夜邓艾泼进空木匣的那杯酒。
张广站在廊下,袖中的手攥得死紧。他盯着那些被抬走的楠木,忽然想起邓艾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那不是威胁,而是笃定。笃定他会屈服,笃定这渭水边的田地,终究会绿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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