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安娜的秘密是在整理书架时。那本厚重的《俄罗斯传统面点大全》里夹着几张纸——文化交流签证申请表，到期日赫然用红笔圈出，旁边画满小小的哭泣表情。日期就在两周后。
厨房传来碗碟碰撞声，安娜正在用走调的中文哼《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悄悄把文件塞回去，喉咙突然发紧。那天晚上，我偷偷搜索"外国人永久居留"，电脑屏幕的光照在脸上，像个月亮般惨白。
"在看什么？"安娜从背后抱住我，下巴搁在我肩上。她身上有伏特加和黄油混合的香气。
我迅速切换页面："新菜谱。"
她轻笑，呼吸扫过我耳际："骗子。"手指划过屏幕，"'外籍配偶'这个词拼错了。"
我转身，看到她睫毛上沾着面粉，像落雪。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三圈，最后变成："要不要试试做列巴？"
安娜的眼睛亮起来，蓝得像贝加尔湖最深处的水。她不知道，我书桌抽屉里已经藏着一枚戒指，在丝绒盒子里沉默地等待时机。
第二天，灾难降临。
"这是什么？"王大爷用筷子戳开包子，奶油馅缓缓流出，"老板，你的包子拉肚子了？"
安娜骄傲地昂着头："俄式酸奶油蘑菇包。正宗！"
店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干呕声。小李偷偷把包子喂给流浪猫，结果那猫嫌弃地舔舔爪子走了。我揉着太阳穴，看安娜委屈地撇嘴："你们中国人不懂欣赏。"
"在这里要按中国口味。"我压低声音。
"食物应该创新！"她突然提高音量，几个顾客惊讶地抬头。
争吵像发酵过度的面团一样膨胀。我说她的罗宋汤像刷锅水，她反击我的锅包肉是"裹着糖衣的橡胶"。最糟糕的是当我们尝试合作一道"中俄合璧"的甜点时——她把鱼子酱撒在我的豆沙包上，我气得把整罐蜂蜜倒进她的格瓦斯。
"你根本不懂烹饪！"安娜摔门而出，金发在阳光下像团愤怒的火焰。
接下来三天，厨房安静得可怕。我机械地揉面，发现自己的手总是不自觉地在面团边缘留出厚边——那是安娜的习惯。第四天早晨，我发现对面咖啡馆挂出新招牌："安娜的临时俄罗斯厨房"，照片里她举着伏特加巧克力，我的老顾客们围着她笑得像群向日葵。
"叛徒。"我对来取外卖的小李说。
他咧嘴一笑："老板，安娜姐的巧克力里有酒心，王大爷吃了三个，说年轻了二十岁。"
傍晚下起雨，我鬼使神差地走进那家咖啡馆。安娜正教一群老太太做俄式薄饼，她卷起衬衫袖口，手腕转动时露出我们初见那天被烫伤的淡淡疤痕。我突然想起她半夜偷偷给我的列巴涂蜂蜜的样子，心像被热毛巾敷过般发软。
她抬头看见我，笑容僵在脸上。老太太们识趣地散开，留我们隔着飘香的薄饼对视。
"我..."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嘴。雨声填满沉默的间隙。
最后是烤箱的计时器打破僵局。"叮"的一声，安娜转身取出金黄色的列巴，香气立刻攻占整个空间。我的胃不争气地叫起来。
"加了点东西。"她小声说，掰开面包递给我。热气中，我看到面包里嵌着暗红色的果肉——是东北的山楂和俄罗斯的野莓。
酸甜的滋味在舌尖炸开，我眼眶突然发热。安娜的笔记本就摊在桌上，页角画着可爱的包子笑脸，旁边密密麻麻记着"中国顾客偏好调查"：王大爷怕酸、李阿姨讨厌茴香、小朋友喜欢甜...
"你这个傻瓜。"我拉住她沾满面粉的手，"为什么不早说？"
安娜的蓝眼睛泛起水光："我想做出让两边都喜欢的食物...就像..."她吸吸鼻子，"就像我们。"
雨声渐大，我们头顶的旧灯泡摇晃着，在墙上投下两个交融的影子。我突然单膝跪地，从口袋里摸出那枚戒指——它已经在面粉袋旁藏了整整一周。
"嫁给我。"我说，"我们一起开家新店，卖难吃得独一无二的中俄混合料理。"
安娜的眼泪掉下来，砸在我手背上，温热得像刚出笼的包子。她点头时，发梢的面粉纷纷扬扬落下，像场小小的雪。
当晚，我们窝在厨房试验"求婚纪念面包"。暴雨敲打着窗户，安娜坚持要加伏特加，我偷偷放进红枣和龙眼肉。面团发酵时，她靠在我肩上睡着了，睫毛在脸颊投下羽毛般的阴影。我轻轻把她散落的金发别到耳后，发现她左耳垂上有颗小小的痣，像面团里偶然落入的黑芝麻。
烤箱"叮"地响起时，我们同时惊醒。面包膨胀得超出预期，表面裂开大笑的弧度。第一口下去，伏特加的烈、红枣的甜、龙眼肉的馥郁在口腔里跳起华尔兹。
"这味道..."安娜瞪大眼睛。
"像哈尔滨的冬天遇上圣彼得堡的夏天。"我舔掉她鼻尖的面包屑。
我们决定叫它"涅瓦河畔的哈尔滨"。第二天，它成为新菜单的招牌，顾客排到街角。王大爷边吃边擦眼泪："吃出我初恋的味道。"小李偷偷问我们在面包里施了什么魔法。
"爱情。"安娜用带着口音的中文宣布，举起我们交握的手，"和很多很多吵架。"
阳光透过新换的彩色玻璃照进来，在案板上投下彩虹光斑。安娜哼着走调的歌揉面团，我往她的罗宋汤里加了一勺我的秘制辣椒酱。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冒着泡，像在笑。
后来每当有人问我们如何跨越文化差异，安娜就会端出那个失败过的"鱼子酱豆沙包"。"看，"她指着开裂的包皮，"最好的东西都是从裂缝里长出来的。"
而我会补充："就像最好的爱情，既不是你的方式，也不是我的方式。"这时安娜总会吻我一下，然后说："是我们的方式。"
我们的结婚请柬做成包子形状，内馅是两国的地图。在交换戒指的仪式上，我们互喂了特制的"婚戒面包圈"——她在给我的那份里藏了整颗辣椒，我在她的那份中塞进一块纯黑巧克力。
"现在，"我抹掉被辣出的眼泪，"你正式成为'爽朗面点'的老板娘了。"
安娜舔着巧克力微笑："不，是合伙人。"她眨眨眼，"明天开始教你做真正的俄罗斯饺子。"
窗外的松花江静静流淌，带着融雪奔向远方。我知道，就像江水终将汇入大海，所有的酸甜苦辣，终会酝酿成属于我们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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