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时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眼睛半阖着,像是睡着了,却又比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崔程的话像一把钝刀,一遍又一遍地刮着他的骨头。
叛国罪、诛九族、赤焰军覆灭、母亲被处死……
毒蛇啃噬着他的骨髓,将他残存的意志凌迟殆尽。
不值得了。
靳时栖缓缓闭上眼睛,呼吸越来越轻。
坚持了七百三十一个日夜,忍受了无数酷刑,像野兽一样啃食腐肉、舔舐冰水,只为了活下去——
可活下来做什么呢?
去见那些因他而死的亡魂吗?
去面对母亲的眼泪、许乔的失望、赤焰军弟兄们的质问吗?
他不再舔舐墙缝渗出的冰水。
不再捕捉窜过的老鼠。
甚至当狱卒故意将发霉的饼踢到他面前时,他也只是静静看着,直到鼠群将食物拖走。
靳时栖的呼吸渐渐微弱,心跳越来越慢,像是终于疲惫到极点的旅人,找到了归宿。
三日后。
北狄士兵踢开牢门时,靳时栖已经没了气息。
他安静地躺在角落里,面容平静,像是终于得到解脱。
士兵嫌恶地拽起他的脚踝,拖出牢房。
尸体摩擦过地面,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很快被灰尘掩盖。
此时他已是灰头土脸,骨瘦如柴。
拽他的士兵甚至没有想起,两年前的战场上,有位靳将军无往不利。
他就像牢狱里每天都会死的囚犯,被丢进装尸体的板车,和其他尸体堆在一起。
板车吱呀呀驶向死人堆。
深秋的风卷着黄沙,掠过靳时栖冰冷的脸庞。
他的手指微微曲着,仿佛还想抓住什么,却终究空空如也。
尸体被倾倒进深坑时,靳时栖的胳膊撞在一块尖锐的石头上,划出一道口子,却没有血流出来。
月光惨白,照在层层叠叠的尸堆上。
夜枭在枯树上啼叫,寒风卷着腐臭的气息盘旋不去。
靳时栖静静躺在死人堆里,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
直到某一刻——
他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恍惚中,他又来到宁稷山的山神庙。
风不知何时停了,庙里静得能听见靳时栖微弱的呼吸声。
神明垂袖而立,衣袂下露出斑驳的泥塑手臂——
那上面蜿蜒着一道暗红色的纹路,像血脉,又像锁链。
“山神大人...”
靳时栖喃喃自语,话音刚出口就碎成了血沫,撑着最后一丝力气起身,又重重跪在地上。
他像条被抽了筋的龙,脊梁骨软塌塌地垂着。
一叩首。
“信徒...命数已尽,往后无法再侍奉您。”
他弓起的脊背颤抖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二叩首。
“但求,您能喜乐顺遂。”
喉间涌上的血沫溢出唇角,滴落在神明的衣摆上,晕开一片暗红。
三叩首。
“若有来世,信徒愿鞍前马后,再侍神君。”
这次他的额头久久没有抬起,凌乱的发丝铺散在石板上,像是最后的祈愿。
“若有来世...”
他重复地呢喃,声音已经低不可闻,只剩气音在唇齿间徘徊。
最后一字落下时,他的手臂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向前栽倒,却在即将触地的瞬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托住。
宁稷的手指仍是冷的,触上他染血的皮肤时,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
宁稷终于开口。
“修补泥像那日,泥塑的心口沾染了你的鲜血。”
他拖着靳时栖脏污的手,轻轻按在心口处。
已然有了一道裂缝。
靳时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看见神明破碎的胸腔内,有一缕猩红游走——那是他的血。
十三岁那年,他徒手从废墟里扒出神像残骸,泥塑上的鲜血无论如何都擦拭不去。
“凡人之血染神躯,你死,本座便碎。”
靳时栖的瞳孔骤然紧缩。
原来自己跪拜多年的山神,早被他用最虔诚的渎神方式,将不朽的神明拖入有死之境。
以血为契,以命为锁。
靳时栖身上的每一道伤,都会裂在泥塑的神像上。
靳时栖流的每滴血,都欠着宁稷的债。
他死,会连累宁稷与他一起死。
靳时栖低头看着自己遍体鳞伤的身躯,突然明白了什么。
每一道鞭痕,每一处箭伤,每一块被烙铁灼烧的皮肉,都会在神明的身躯上,留下同样的裂痕。
每一滴血都成了玷污神明的罪证。
他的手指颤抖着抚上胸口那道最深的刀伤,想象着宁稷心口是否也正裂开同样的缝隙,金色的神血是否正从那些狰狞的伤口中渗出......
“不......”
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靳时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
比起这个念头带来的绝望,肉体上的痛苦简直微不足道。
他竟亲手将神明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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