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的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李卫国布满皱纹和伤疤的手背上。他靠在副驾驶座上,眼神有些疲惫地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街景。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穿着时髦的年轻人……这一切都与他脑海深处那些硝烟弥漫、血肉横飞的画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开车的儿子李建军,约莫四十出头,继承了父亲沉默寡言的性格,但眉宇间却少了几分父亲那独有的、被战争磨砺出的锐利和沧桑。他熟练地打着方向盘,偶尔透过后视镜瞥一眼父亲。
车厢里沉默了许久,只有引擎的嗡嗡声和轮胎碾过路面的沙沙声。
“爸,”李建军突然开口,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犹豫和好奇,“上次……上次您给小虎他们讲,打完那个……312高地,您就受伤回来了?”
李卫国缓缓地将目光从窗外收回,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那段记忆太过沉重,每一次触及,都像是揭开尚未愈合的伤疤。312高地……那是他军旅生涯最接近死亡,也最接近某个巨大秘密核心的地方,最终却只留下满身伤痕和无尽的谜团。
“可我记得……小时候常听院儿里那些叔叔伯伯们说,后面的仗……打得更凶,时间也更长?”李建军小心翼翼地继续问道,“好像叫什么……‘两山’?老山、者阴山什么的?说那边天天炮弹跟下雨似的,人都住在洞里头……”
听到“两山”这两个字,李卫国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握着茶杯(儿子特意给他准备的保温杯)的手指微微用力,指节有些发白。他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沙哑和疲惫。
“是啊……两山轮战……”他缓缓说道,眼神再次飘向窗外,仿佛穿透了眼前这和平的景象,看到了那片曾经吞噬了无数生命的南疆群山,“312那次,老子算是把半条命丢在那儿了,后来就滚回后方养伤,评了个残废,没赶上后面那几年的‘热闹’。不过……”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有些低沉,带着一种过来人特有的沉重,“没亲身经历,不代表不知道。那几年的仗,比起咱们79年那会儿……哼,有过之而无不及!真正是把人当牲口一样往里填的血肉磨坊!一天到晚炮弹跟不要钱似的往下砸,真就是……住在洞里头,连脑袋都不敢轻易露出来。”
李建军听着,握着方向盘的手也不自觉地紧了紧。他虽然没有经历过战争,但从父亲那简短而沉重的话语中,也能感受到那份难以想象的残酷和压抑。
“我跟你讲讲……讲讲后来我在昆明军区总医院养伤时,碰到的一个兵吧。”李卫国的声音放缓了一些,陷入了回忆,“那小子,叫陈默,名字挺有意思,人也确实不怎么爱说话,但那眼神……啧啧,跟狼崽子似的,又狠又刁。他是从老山前线下来的,一条胳膊被炮弹炸没了,半边脸也毁了容,看着都瘆人。”
“老山?”李建军对这个名字显然更有印象,“就是那个……英雄辈出的地方?”
“英雄?”李卫国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战场上哪有什么英雄?活下来的,不过是运气好点的倒霉蛋罢了。那小子可不是什么英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就是个在猫耳洞里被炮弹震傻了的‘洞耗子’。”
李卫国的思绪,随着车子的前行,飘回了那个同样弥漫着消毒水味,却又充满了不同故事和伤痛的军队医院。
那是在84年,李卫国因为腿伤复发,再次住进了昆明军区总医院。那时候,老山战役已经打响,医院里每天都送来大批从前线下来的伤员,缺胳膊少腿的,被地雷炸瞎眼睛的,还有被炮弹震得神志不清的……相比之下,他这个腿脚不便的伤员,反而显得“幸运”多了。
陈默,就是那个时候住进他隔壁病房的。
第一次见到陈默,李卫国着实被吓了一跳。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材不高,但异常结实。可怖的是他的脸,左半边脸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犁过,皮肤皱缩在一起,留下几道蜈蚣般的丑陋疤痕,一只眼睛也似乎失去了视力,眼皮耷拉着,透着一股死气。而他的左臂,从肩膀往下,空荡荡的,只剩下半截缠着厚厚纱布的残肢。
这样一个看起来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年轻人,眼神却异常的锐利,甚至带着一种野兽般的警惕和凶狠。他不爱说话,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躺在床上,要么睁着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要么就闭着眼,但眉头总是紧锁着,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又或者是在回忆着什么恐怖的场景。
同病房的其他伤员,大多是些新兵或者伤势相对较轻的,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觉得他太“瘆人”。只有我,或许是因为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生死考验,反而对这个沉默的年轻人产生了一丝好奇和……同情。
一来二去,两人偶尔也会搭上几句话。我发现,陈默虽然话少,但并不傻,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明,观察力也很敏锐。只是战争的残酷,似乎已经将他内心的某些东西彻底摧毁了,让他变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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