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河水顺着早已湿透的军装往下滴淌,混合着污泥和可能还有我们不愿去想的血水,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滩上留下深一块浅一块的印记。我瘫坐在冰冷的石头上,浑身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刚刚经历过的、地狱般的渡河场景。
南溪河,这条浑浊而湍急的大河,如同传说中的忘川,隔开了生死两界。我们过来了,但付出的代价是毁灭性的。第一个竹筏上的伤员和照看的弟兄,连同我们对他们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都被那无情的浊浪吞噬,连一朵浪花都没有留下。我们这个筏子上,也有两个弟兄在混乱的枪战和爆炸中落水,再也没有浮上来。
还能喘气的,算上我和刀疤脸,只剩下……八个人了。
八个。
从新兵连出来时那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到如今只剩下这八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如同孤魂野鬼般的残兵。这个数字,像一把生锈的锉刀,反复锉磨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
河滩上一片死寂,只有湍急的水流声“哗哗”作响,仿佛在嘲笑着我们的狼狈和渺小。幸存的弟兄们,有的像我一样瘫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奔腾的河水;有的则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呛进肺里的河水和污物;还有的,只是默默地检查着已经空空如也的弹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生死已经彻底麻木。
刀疤脸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摇摇晃晃,脸色比河滩上的石头还要苍白,嘴唇干裂得开了口子。他走到河边,掬起一捧浑浊的河水,胡乱地抹了把脸,然后抬起头,望向河对岸那片似乎永远也无法回去的土地,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我们中间,挨个检查了一下还能动弹的人。当他的目光扫过我时,停留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又移开了。我知道,刚才在河上,我胡乱开枪打死的那个“水鬼”,他肯定也看到了。或许在他看来,我这个新兵蛋子,总算是在生死的边缘,显露出了一点“狼性”?但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只有更深的负罪感和对这场战争的无尽厌恶。
“都……都起来!”刀疤脸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不能……不能待在这里!这里太开阔了!敌人……敌人随时可能从对岸过来!我们得……得进山!”
他指着我们身后那片连绵起伏、笼罩在晨雾中的墨绿色大山——黄连山脉。
黄连山!
这个名字,我似乎在什么地方听过。好像是爷爷提过,说那是中越边境线上最险峻、最复杂的一段山脉,山高林密,瘴气弥漫,里面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山洞和少数民族村寨,地形极其复杂,连当地人都很容易迷路。
现在,我们这些弹尽粮绝、方向不明的残兵,却要一头扎进这片未知的、传说中如同“绿色地狱”般的黄连山脉?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这简直是从一个火坑跳进了另一个冰窟窿!
但我们还有选择吗?
没有。
幸存的弟兄们,互相搀扶着,如同梦游般,挣扎着从冰冷的河滩上爬起来。我们几乎丢弃了所有不必要的负重,只留下还能打响(虽然没几发子弹了)的步枪和身上这套破烂不堪的军装。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了黄连山的边缘。脚下是厚厚的、腐烂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散发出一股浓重的霉味。头顶是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枝叶过滤,只有星星点点的光斑洒落下来,让整个林子显得阴暗而又潮湿。
地形陡然变得崎岖难行。不再是河谷地带相对平缓的丘陵,而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陡峭的石灰岩山峰如同巨大的獠牙般刺向天空,布满了被雨水侵蚀出的尖锐棱角和深邃的沟壑。脚下不是松软的泥土,就是坚硬而湿滑的岩石,稍有不慎就会摔倒。各种奇形怪状的藤蔓如同巨蟒般缠绕在树木和岩石上,挡住了去路,我们只能用刺刀和工兵铲艰难地劈砍出一条通路。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混杂着植物腐烂的气息、泥土的腥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硫磺或某种化学物质的刺鼻气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山区特有的瘴气,吸入过多会让人头晕、恶心,甚至引发疾病。
我们的指南针,在渡河的混乱中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就算还在,恐怕在这磁场混乱的山区也早已失灵。地图?那张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泡得模糊不清的军用地图,在黄连山这种地方,简直就是一张废纸,上面的标记和等高线,与眼前的实际地形根本对不上号!
我们彻底迷失了方向!
只能跟着刀疤脸,凭着他那点可怜的、或许根本不靠谱的“经验”和“直觉”,漫无目的地在山林里打转。有时候,我们辛苦地爬上一个陡峭的山坡,希望能找到一个制高点观察地形,结果却发现眼前是更深的峡谷或者无法逾越的悬崖。有时候,我们沿着一条看似明显的山涧往下走,希望能找到更大的河流或者有人烟的地方,结果却走进了一个死胡同,或者发现山涧钻进了深不可测的地下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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