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快递包裹在柜台堆成小山时,我就知道事情不简单。那个印着慕尼黑邮戳的扁平纸箱露出蕾丝花边一角,被她眼疾手快地塞进了吧台底下。
"只是些窗帘样品。"她眼神飘忽,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发梢——这个说谎时的小动作从我们相识起就没变过。
我假装相信,转身去擦早已锃亮的玻璃杯。透过酒柜的反光,看见她偷偷摸摸拆开包裹,拎出一条巴伐利亚风格的墨绿色连衣裙。裙摆内衬上,土家族的"卍"字纹刺绣若隐若现。
"妈问你明天能不能去试礼服。"我故意提高音量,安娜惊得差点把裙子扔进啤酒桶。
"已经做好了?"她眼睛亮起来,又迅速板起脸,"我是说...什么礼服?"
我笑着从手机翻出照片。屏幕上是母亲连夜赶制的奇迹——苗家传统的对襟款式,却用德国进口的羊毛呢缝制,衣摆处西兰卡普的几何纹样里,暗藏着巴伐利亚风格的心形扣饰。
安娜的指尖悬在屏幕上方微微发抖:"这太..."
"太丑了?"我故意逗她。
"太完美了!"她突然扑过来抱住我,裙撑的鲸骨硌得我肋骨生疼。那股混合了德国薰衣草洗衣液与湘西茶油的气息,如今成了我最熟悉的安全感。
试装那天,母亲的小院里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安娜金发碧眼穿着苗家礼服的模样,活像山鬼传说里走出来的精灵。王婶端来的甜酒酿还没递到安娜手里,就被她自己的眼泪滴成了咸的。
"新娘子要哭嫁才吉利!"母亲边给安娜调整腰封边解释。这句话被安娜的表妹艾玛听到,当晚视频通话时,慕尼黑那边的亲戚们集体陷入恐慌。
"他们以为你要被强迫出嫁。"艾玛在镜头那头比划,"尤其是听说要哭满三天三夜之后。"
安娜笑得差点打翻糍粑碗:"告诉他们,这是用眼泪酿造的幸福酒。"她突然用德语说了句什么,镜头那边传来此起彼伏的"Ah~"声。后来我才知道,她把哭嫁习俗比作德国婚礼前的Polterabend(碎瓷驱邪仪式)。
婚礼前两周,安娜的父母带着半个行李箱的酸菜和香肠来了。第一次见到岳父时,这个身高一米九的巴伐利亚壮汉正蹲在院角研究泡菜坛子,像只误入竹林的北极熊。
"发酵原理是相通的!"他兴奋地用英语向我宣布,手里举着根发霉的酸黄瓜。安娜翻着白眼把他拽走的样子,让我想起她第一次面对血粑鸭的场景。
语言障碍很快被酒精攻克。三杯米酒下肚,岳父已经学会用湖南话说"干杯",而我则被迫展示"德国女婿必备技能"——用德语从一数到十。当我说到"Sieben(七)"总发成"色本"时,安娜父亲的大笑声惊飞了后山的鸟群。
"来跳广场舞!"我突然提议,在手机里找出《小苹果》。安娜绝望地捂住脸,但她父亲已经跟着节奏摇摆起来。我把歌词即兴翻译成"Kleiner Apfel(小苹果)",德国亲戚们居然跳得有模有样,引得村里老太太们纷纷加入,形成一支诡异的中德联队。
婚宴菜单引发了前所未有的争论。安娜母亲坚持要有德国猪肘,我父亲非要上湘西腊肉,最后厨师老李拍板定下"辣椒炒腊肉配德国酸菜"的前菜组合。甜点环节更魔幻——姜糖糍粑与黑森林蛋糕并列摆放,像两个对峙的甜蜜王国。
"这简直像联合国会议。"安娜深夜伏在餐桌上修改第十版菜单时抱怨道。月光透过她散落的金发,在纸面投下细碎的光斑。我伸手抚平她紧皱的眉头,突然被她抓住手指。
"我想加道菜。"她眼睛亮得惊人,"你第一次给我做的酸辣土豆丝。"
暴雨在婚礼前夜突然来袭。我们原定的露天场地——村口的老樟树下已经变成沼泽。凌晨三点,我举着手电赶到现场时,却看见祠堂里灯火通明。村长正指挥年轻人架起防雨棚,德国亲戚们笨手笨脚地帮忙搬运啤酒桶。
"中西合璧!"老村长操着塑料英语对安娜父亲喊。德国啤酒桶上缠绕着红绸缎,投影仪在百年木墙上投映着阿尔卑斯山与天子山的叠影。安娜母亲带来的巴伐利亚蓝白旗,此刻正和我母亲绣的龙凤喜帐并肩飘扬。
安娜穿着那套融合礼服出现时,雨恰好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她裙摆交织的纹样上——德国的矢车菊与湘西的映山红缠绕生长。她手里捧着的不是鲜花,而是一把辣椒与薰衣草扎成的捧花。
"准备好了吗?"我向她伸出手,发现掌心全是汗。
"从在慕尼黑火车站见到你那天就准备好了。"她轻声说,把辣椒花束举到我鼻子前,"闻闻,这才是爱情的味道。"
仪式上,当司仪用浓重口音宣布"交换戒指"时,安娜突然接过话筒。我以为她要说什么感言,却听见她唱起改编版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辣椒代表我的心..."她故意把"月亮"改成"辣椒",全场爆发出笑声和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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