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弧度,却像冰封万载的荒原上,悄然绽放的第一朵花。
阿叶一直紧张地守在他身边,小手紧紧攥着爷爷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点微薄的热量。当苏牧嘴角那细微的弧度出现时,阿叶清澈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惊喜地几乎要叫出声:“爷爷!你……”
苏牧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倚靠着桌沿的身体,终于不再需要阿叶的搀扶,自己稳稳地立住了。
那微弱却执拗的生命之火,在经历了十一次濒死的摇曳后,在见证这片土地于绝望中挣扎出第一缕微光时,终于穿透了沉沉死气的阴霾,重新在灰烬深处,燃起了一星虽微小却无比坚韧的光亮。
时光如同青丘大陆上奔流不息的冰河,裹挟着风霜与尘埃,一去不返。曾经肆虐的“黑斑热”瘟疫,如同一个狰狞的噩梦,在青丘各部族放下成见、共同抵御的洪流中,最终被冲刷得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疤痕和口耳相传的警世传说。
而那个在风雪之夜,于药庐中燃尽生命最后火光、将各部族从互相猜忌的深渊拉回的老人,他的名字——苏牧,早已超越了医者的范畴,成为了一种象征,一种信仰,一种在青丘大陆上口口相传的不朽传奇。
寒来暑往,不知又过了多少春秋。青丘大陆最高的“鹰喙崖”上,一块平坦的巨石被风霜打磨得光滑如镜。
一位老人静静地伫立在崖边,身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稳。
山风猎猎,卷动着他洗得发白、宽大如袍的旧棉布衣衫,拂过他雪白稀疏的鬓发和垂至胸前的长须。
那张曾经枯槁如朽木的脸上,如今虽然依旧刻满了岁月深凿的沟壑,皮肤松弛,布满了深褐色的寿斑,但那深陷的眼窝里,却蕴着一片难以形容的澄澈与宁静。
他的目光温和地俯瞰着脚下辽阔的大地——远处,高车部族白色的毡房如同散落的云朵;
近处,丁零族色彩鲜艳的帐篷点缀着青翠的山谷;更远的草场上,依稀可见坚昆族牧人驱赶着成群的牛羊。
炊烟袅袅,在傍晚金色的霞光中交织升腾,勾勒出一幅宁静而充满生机的画卷。
“太爷爷!太爷爷!”一个清脆如银铃的童音由远及近,带着奔跑后的喘息。
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穿着红色小袄、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女娃娃,像一团小小的火焰,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老人那如同老树虬根般瘦削却稳健的腿。
老人,苏牧,缓缓低下头。看到那红扑扑的小脸蛋上纯真无邪的笑容时,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中,瞬间溢满了如同春日暖阳般的慈爱光辉,将所有的岁月风霜都温柔地融化开来。
他伸出枯瘦却异常温暖的大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曾孙女柔软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无限珍视。
“慢些跑,苏美,”他的声音不再嘶哑,反而透出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平和与温润,像山涧里沉淀了千年的溪水,
“摔着了,太爷爷要心疼的。”他看着孩子清澈见底、映着晚霞的大眼睛,那里面有着他曾经无数次在死亡边缘挣扎时,拼命想要守护的光。
“太爷爷才不会心疼呢!”小苏美仰着小脸,咯咯地笑着,童音清脆,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大家都说太爷爷是神仙!神仙不会疼的!他们说太爷爷被阎王爷叫走了十一次,阎王爷都拿您没办法呢!”孩子的话语天真烂漫,却道出了流传在整个青丘大陆、近乎神话的“十一死劫”传说。
苏牧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漾开一个更深、更柔和的笑容,那笑容如同古井投入石子,漾开层层温暖的涟漪。
他抬头,目光再次投向远方那片在夕阳下安然生息的广袤土地,声音轻缓而悠远,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阎王爷?”他轻轻摇头,雪白的长须随风拂动,“他啊……怕是嫌我苏牧尝过的药太苦,救过的人命又太沉……背不动喽。”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宁静,看到了那些风雪交加的夜晚、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面孔、那些放下武器共同熬药的粗糙手掌。
他低下头,看着小孙女那双纯净无瑕、充满好奇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温和地说道:
“苏美啊,记住太爷爷的话。这世间,哪有什么起死回生的神仙法术?”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脚下生机勃勃的山谷,指向那些不同部族、不同颜色的帐篷和毡房,指向那袅袅升起的、象征着人间烟火的炊烟,
“救人,就是救自己。心宽了,路就宽了,命……也就长了。这就叫……仁者寿。”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在山风的传送下,悠悠地飘荡开去。夕阳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光滑的巨石上,也映照着他脚下那令人震撼的景象——不知何时起,从鹰喙崖下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的辽阔山谷中,竟铺满了厚厚一层晒干的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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