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群山,在四月的湿气里沉重得如同浸透了水的巨兽皮毛。
山峦层层叠叠,没有尽头地向四面八方蔓延,被终年不散的浓雾缠绕着、吞吐着。
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覆盖着陡峭的山体,古木参天,枝叶交错,遮蔽了本就吝啬的天光,只在厚厚的腐殖层上投下斑驳、游移不定的幽暗。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枝叶、湿冷泥土和某种不知名瘴气的独特气息,顽固地钻入每一个毛孔,带着令人不安的阴森感。
在这片压抑的绿色迷宫里,一条沉默的“墨龙”正悄然穿行于陡峭的山脊与深不见底的谷壑之间。
王玉坤走在队伍的最前端,身形挺拔如崖壁间的孤松,无声地分开前方湿漉漉、低垂下来的藤蔓和蕨类。
他身后,五百名特战营的精锐紧紧相随。
他们精挑细选,个个都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动作矫健如豹,落地无声。
沉重的皮甲上溅满了沿途的泥点与冰冷的露水,在昏暗中泛着油腻的光泽。
靴底早已被嶙峋的山石磨得起了毛边,甚至露出了内衬,但每一步踏在湿滑的苔藓或松软的腐叶上,都异常沉稳,带着千锤百炼的力量感。
锐利的眼神,如同鹰隼在浓雾中搜寻猎物,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可疑的阴影、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岩缝。
汗水混着林间的湿气,沿着他们年轻或布满风霜痕迹的脸颊不断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滴,无声地砸落在脚下的腐叶上,溅起微不可察的尘埃。
粗重的喘息声,在这片死寂得只剩下水滴声和偶尔鸟兽怪鸣的山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沉闷的鼓点,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他们已经在这片死亡之地连续跋涉了七天七夜,翻越了数座足以令寻常旅人望而却步、摔得粉身碎骨的险峰,穿越了一片传说中弥漫着致命瘴气、连本地猎户都不敢轻易深入的原始莽林。
当最后一道如同巨兽脊骨般狰狞陡峭的山梁终于被抛在身后时,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墨绿色骤然褪去。
一片广袤无垠的山地草原,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铺展开的、巨大无比的绿色绒毯,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更远处淡青色的山影相接。
久违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带着令人皮肤微微刺痛的暖意,瞬间驱散了骨髓里沉积的湿寒。
空气陡然变得清新而富有生机,充盈着青草被阳光晒暖的芬芳、湿润泥土的微腥,还有无数不知名野花悄然绽放的淡淡甜香。
这与身后那阴冷、压抑、危机四伏的莽林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仿佛一步之间,从幽冥踏入了人间。
一条不知名的清澈小河,宛如一条闪亮的银带,自西向东,在碧绿的草原上蜿蜒流淌。
河水清冽见底,撞击着河床的鹅卵石,发出淙淙悦耳的声响。
河水的源头隐没在西边更远的、被薄雾笼罩的黛色山影之中,而它的下游,则消失在东北方向草原升腾起的淡淡氤氲里,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静谧与神秘。
暖阳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驱赶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然而,王玉坤的心没有丝毫放松,反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得更紧。
他眯起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目光如两柄淬火的利剑,刺破草原上稀薄的雾气,死死锁定了东北方向——根据不良府探子用生命传回的情报,辅以星象定位,那座扼守着蜀道咽喉、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雄关,就在这条无名小河下游仅仅一百多里之外!
长途跋涉的疲惫和山风刻下的冷峻线条,让他显得远超年龄的沉稳。
他习惯性地抿着薄而坚韧的嘴唇,仿佛在压抑着内心的波澜。
阳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乌发粘在额角,更添几分冷硬。
他的视线缓缓扫过这片充满生机的草原,最终,带着冰冷的审视,落向了无名小河南岸那片喧嚣之地——蜀地伪朝的辎重大营。
营盘!目之所及,一片巨大的、丑陋的灰白色斑块,粗暴地撕裂了草原的碧绿。
它占地之广,足有八百余亩,密密麻麻的帐篷如同雨后疯狂滋生的灰白色毒蘑菇,沿着河岸的走向,连绵不绝地延伸出去,足足铺开了五六里地!
简陋的木栅栏和拒马环绕在营寨外围,像一道粗糙的伤疤。辕门处,几面旗帜在风中懒洋洋地飘荡着,颜色暗淡。
营内,人影绰绰,隐约传来鼎沸的人声、马匹烦躁的嘶鸣、以及沉重车辆滚动的辘辘声。
一道道炊烟从各处袅袅升起,扭曲着融入天空,昭示着营盘内旺盛的生命力,也暴露着它的要害所在。
“将军!”一个刻意压低的沙哑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突兀地从王玉坤身侧不远处的茂密灌木丛中响起。
声音未落,一个瘦小精悍的身影已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钻出。
正是斥候队正朱狗娃。
他单膝跪地,身上精心涂抹的用以伪装的深绿与土褐相间的油彩,被汹涌的汗水冲刷出道道沟壑,露出底下年轻却饱经风霜的黝黑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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