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不觉得我的小孩有错。”
这是十一岁的芥子曾听到过最动听的一句话。此话从须弥翕动的嘴唇里迸出，如一把刀般横在检察官面前。
“在人证和物证面前，您说这句话我们只能当做是狡辩。”
芥子坐在边上，紧贴着须弥的手臂。她感觉桌对面的两个人很庞大，像两只势不可挡的怪兽，还正磨着牙，就等着下一秒将她吞噬。
只有做错事的人才会受到这样的待遇，这是须弥教她的，可此刻的芥子很确定，她没有做错任何事。
穿着制服的男人打开了房间内的电视，他将公文包里一张光盘塞进了和电视相连的长方形黑盒子里。
芥子不知道那张光盘是什么，她的房间里也有几张类似的圆形光盘，不过那是音乐CD。
怪兽不可能给她们无缘无故放音乐CD，他们没那么好心。
电视屏幕先闪了一下，接着彩色的画面终于出现。芥子在屏幕里看到了自己。
那天降温，出门前须弥特意从衣柜里找出夜蛾正道买的儿童节礼物，一件材质健康，布料亲肤的童装大衣。
大衣是亮眼的枣红色，几乎是人人看到了都想夸一句的漂亮衣裳。可在电视里，在那段录像里，它成了最显眼，最恐怖的颜色。
芥子只看了个开头就被须弥捂住了眼睛，干燥温暖的掌心捂热了她的眼皮，芥子不知道到底是录像有问题，还是她自己有问题。
录像是无声的，沉寂只持续了一会。
“我们需要让她面对自己的作为。”一个不满的声音响起，就在芥子的正对面。
须弥的手在抖，芥子能感受得到，她听到须弥压抑着怒火说，“什么叫做自己的作为？这段视频根本无法证明什么？”
一道叹气声又响起，这次来自芥子的斜对面。
“十一岁虽然没到关押判刑的年纪，但足够进入青少年教改所了。你不要垂死挣扎了，等原告一上诉，你根本毫无胜算，还不如现在认罪。你可以为你的孩子做一个好榜样的。”
须弥愤怒得浑身发抖，连带着的芥子都感觉有种天摇地晃。她斩钉截铁对那两人说，
“你们听好了，我们不会认罪，我的小孩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她不是坏小孩，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坏小孩。这之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有什么内情，是你们没有了解也不愿意去了解的。总之，让我们认罪绝对不可能。”
“你想清楚哦。打官司你不可能赢。”
“那你就看着吧。我绝对会赢。”须弥扔下这句话，牵着芥子就往走。
她们走出调解室，走出那栋大楼，几乎像是小跑一样的冲到了某个小公园，仿佛后面真的有人在追他们，还是凶神恶煞手拿砍刀的那种。
芥子看着须弥单手扶树背对着她，喘着粗气。接着她听到了细不可闻的呜咽声，这让芥子很害怕。
她从来没有见过，听过须弥哭。因为她的姨妈一直在家庭教育方面对自己很苛刻，坚决的认为对于未满十六的小孩而言，家长必须是能给足安全感的超人。
更何况在亲人的范畴里，就只剩她们两人在相依为命。
“对不起，须弥。”芥子也哭了，她轻轻拉着须弥的手，哭到不能自已。对那个时候的芥子而言，须弥就是她的整个世界。而此刻，她的世界在崩塌，幼小的她却无能为力。
“芥子。”须弥转过身，蹲下来直视着她，“你保证你不会对我说谎。”
她抽抽搭搭的说，“我保证。”
“好。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下那么重的手。”
“我，我不记得了。”芥子哭着摇头，觉得委屈的慌，她真的不记得了。
愤怒消散时，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尤其是看到倒在血泊里的那几个高年级。她比任何人都害怕得想要尖叫。
“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打他们，他们做了什么？”须弥双手握着她的肩膀，力度很大，不过好在芥子并没有痛觉，所以察觉不到姨妈的紧张。
“他们找我说要录东西，然后，然后……”记忆慢慢回来了，那种夹杂着愤怒和恐怖的情绪在如今，已经转化成了迷茫和羞耻，让芥子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往下说。
“然后怎么了？”须弥的声音在发颤。
“他们叫我脱裙子。”
须弥肉眼可见的怔愣住了，随即而来是勃然大怒。她的脸色慢慢涨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一边咬牙切齿的说，“我绝对要宰了他们！”，一边搂着芥子大哭。
而这次的眼泪和最开始的不一样了，只有后怕和庆幸。
“须弥，对不起。”芥子还是觉得很抱歉，她始终忘不了这几日须弥被各方言语攻击的场景。
“不不不，芥子你没有问题，你不需要道歉，你也绝对不能道歉。”
“可那些人……”
“你不用担心，这是成年人该面对的事，是我的责任。我会保护你的，芥子。”
须弥亲了亲她的额头，如宣誓般，喃喃道，“你永远是我的小孩，我会永远爱你，永远扞卫你。”
（三）
“自己的小孩？”芥子感觉自己脑子像是口香糖糊住了，一时间转不过来。
她不就是须弥的小孩吗？所以，须弥的意思是，她同意要和芥子住在一起了？
那她为什么又要说不合适。
这一定是个玩笑，可惜芥子有点笑不起来，因为须弥的表情很古怪，像是偷东西被抓到一般的内疚。
“难道你不止我一个小孩？”芥子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变得轻快。对，就该这样。这才是家人之间正确的解决方式。
她不需要质疑，不需要怒吼。
“是这样。没错。不过，不是夜蛾正道的。”须弥像是做了什么决定，认真的回答道。
老实说，听到答案那一刻，芥子第一反应很想否认。她知道自己有点小心眼，谁让她现在的记忆还停留在十五岁，那个姨父姨妈最爱她的时候。
可基本的做人的道德却同时也在告诫她，她失去的十多年的记忆里，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她没必要大惊小怪伤了和姨妈的感情。
“这样啊。”她故作轻松的说，“看来又是我忘记的那段时间。没关系啦，须弥。反正你还很爱我的对吧。”
车内忽然沉寂了。
在芥子倍感不安时，她听到了须弥几近哽咽的说了一句，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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