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出现在读者眼前的,已是诗人在园中沉思、“流憩”的身影。园虽有“门”,却因少有俗人造访而“常关”,自当更觉清幽;人虽未老,却也可扶杖而步,姑且体味一下老翁的悠闲。时或举首远眺,可以看到朵朵白云,正从淡青的远峰间悠悠飘出;联翩的鸟雀,在外飞倦了,也都纷纷归栖于苍茫的山林。已是夕阳落山时分,诗人却还在园中的“孤松”前抚思、流连——他是从那“出岫”的白云之态中,领略了与汲汲奔走仕途绝然不同的自由生活之哲理;还是在倦飞的鸟雀之栖中,体悟到了值得依恋的人生归宿之真谛?这体味因了“无心”“知还”二语的点示,便使眼前之景染上了某种哲理意味,把读者引向了远为深邃和高妙的境界。
想必诗人自己也为这种境界陶醉了,因此在下笔之间,情不自禁再次发出了“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的呼告。息交绝游、断绝与官场中人的来往,这生活在许多人看来,未免显得孤寂黯淡,诗人却感到,其中自有极大的兴味。文中接着所展开的,正是诗人对未来生活无限憧憬的虚境:早晚间有亲人问暖嘘寒的“情话”,寂寞中亦可借诵书弹琴“消忧”;春天来了,近邻的农人将会关切地相告:“该是去西坡地耕种的时节了。”人们常说陶渊明的诗文看似平淡,其实蕴含着浓浓的情趣。这几句如数家常的娓娓之语,正飘散着诗人村居生活的多少淳美气息和盎然情味!
村居之乐当然远不止于此。农作之余,诗人还可以自由游赏。“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在幽深的山溪、“崎岖”的丘壑中独来独往。那山必是朗润润的,树木也都蓬勃婀娜,一片新绿,刚刚解冻的小溪在山石间淙淙而流。漫步在这万物生长、自由适性的世界中,诗人的身心简直就与大自然融成一片了,怎能不发出“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的感叹?初读这后一句,似乎表现了一种乐尽哀来之悲。其实,这是诗人在领略到大自然的真美之后,所发出的由衷赞美和不能及早皈依自然的惋惜之叹。正因为如此,诗人在结尾一节才一再自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为乎遑遑欲何之”?问语中包含着对以往迷误的几多感慨,又透露着回归家园的几多欣慰。当年遑遑奔走仕途的怅惘,而今已为跳出尘网的意外喜悦所取代,更为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展望所否定。此刻,诗人的心境是那样朗畅、明净,再无一丝尘翳: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在“良辰”的月光下信步独往,或者披着一身晨曦在田间“植杖耘耔”;村东的高地上可听到他敞怀舒心的啸音,清莹的山溪中将映出他“临流赋诗”的身影。《归去来兮辞》之结尾,正以如此富于情致的景象,将对未来生活的展望,推向更淡远、更令人憧憬的境界,而留下了让人含咏不尽、萦耳不息的意趣和声韵。
读过陶渊明田园诗的人们,大约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其清淡平远的描述中,所包含着的一股浓浓的意趣。《归去来兮辞》不是田园诗,而是一篇记述诗人解职归田的抒怀之赋,并带有相当多的叙事成分。但由于它将议论、叙事与抒情极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善于在如画的情景展现中,着重表现诗人那洒落的胸怀、高洁的志趣和意兴,因此具有了诗一样的境界和淳挚动人的情致。在这里,诗人的情性与家乡自然的美好景物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统一体;心灵的淳朴和自由,外化在清纯、幽远而富于生机的岫云、归鸟、丘壑、林泉中,伴随着亲戚的情话、悠扬的琴声和邻人亲切的告语汩汩而流,自能造出苏东坡所称叹的那种“妙”境和“奇趣”。宋陈师道《后山诗话》以为,“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归去来兮辞》又何尝不是如此!
喜欢侠影美颜请大家收藏:(www.qbxsw.com)侠影美颜全本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