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情,集中表现在人物内心的刻画上。庞涓之所以蓄意害孙膑,原因在于“恐其贤于己”。始则阴召孙膑,欲其助己而不致为敌国所用,使自己他日无法对付;继又担心孙膑的才能终必为魏王左右所知,影响到自己今日的地位,乃“以法断其足而黥之”,使他永远无法见人。其所以让他活下来而不加诛杀,一则孙膑是他召请来的同学,无故诛之不义;二则留着他仍然可备咨询。因为,直接出面加害孙膑的不是他庞涓,他是“以法断其足而黥之”——假手于法吏以加害孙膑,自己并未抛头露面,依然可以与孙膑保持关系。这种小人的曲折用心,司马迁虽未一一明言,细按其文,对庞涓的阴暗心理是刻画得很深的。这种阴暗心理是有典型意义的,也是司马迁最为痛恨的。
古往今来的小人,总是以为,除掉了才能高于自己的人,自己的才能也就高了一个层次。孙膑既除,庞涓以为从此用兵无敌于天下。在马陵之战中,孙膑正是利用他这种踌躇满志的心态,用减灶法示怯以骄其心,使庞涓兼程轻进以逐齐,终于中伏身死。这样写庞涓,阴曲残贼于前,骄恣轻躁于后,便活活画出一个小人形象,传写出戚戚小人的心态。写孙膑,他被害致残之后,居然能“以刑徒阴见,说齐使”,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窃载”二字,也有深心。他谋见知于齐,先以替田忌画策胜射取得进身之阶。齐威王欲以孙膑为将,他婉辞谢绝以尊田忌,免重蹈扬己速祸的覆辙,以固田忌之心。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用世的可能,所耿耿于怀者,唯有仇未报,愤未泄,才略未展而已。这些都必须通过威王,通过田忌来实现。作战时,他“居辎车中,坐为计谋”,联系前文“窃载”,不只有生理上(断足黥面)的原因,也有心理上的谋算。他不让庞涓知道自己依然活在人间,而且在助齐人与之为敌,以骄庞涓之心。这样便取得围魏救赵的全面胜利和马陵之战的终歼仇敌。庞涓临死时说“遂成竖子之名”,恐怕到这最后时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孙膑。善于利用对方的心理,隐忍以求复仇之效,不只见谋画之奇,而且写出他深沉痛苦的心态,这也是写得很有深度的。
其次,这种藉恨人而舒愤懑的心情,也表现在情节与细节的设置上。文中写马陵之役,人魏减灶,险阻设伏,斫树书写文字以诱庞涓入瓮,情节曲折,文笔奔放,波澜迭起,却又丝丝入扣,合情合理。看来,司马迁把孙膑的胜利当作了自己的胜利,故而写来笔意欢快跳荡,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表现出欢呼雀跃的心情。“斫树举火”之事,迹近离奇,可能来自传闻,也可能出于司马迁的虚构。他设计这样一个细节,使庞涓自取灭亡,在烛光下成为万箭之的,是因为必须如此,才足以报孙膑断足之仇,泄自己蚕室腐刑之愤。反正,减灶设伏是实录,尽破魏军、虏其太子是实录,庞涓败死也是实录,又何妨添“钻火烛书”一个细节,以彰孙膑之智,以见庞涓之流妒才残贼的下场,以伸千古遭奸人嫉才见废的才智之士的郁结之情呢?司马迁笔下的孙膑,暗中何尝没有自己的影子!
循此一念以往,分析本文的结构,也能见出司马迁的深心。全文以断足始,以报断足之仇终,融贯全文的是一种复仇意识。一段叙仇恨根源;二段记孙膑助田忌赛马得胜,以求他日复仇的进身之阶;三段叙围魏救赵之谋,目的也在于挫败魏将庞涓;四段记马陵道庞涓自刭,以恶人的下场收篇:四段一气流贯。为兵家孙膑作传,当然要展示他的用兵才能。他一生谋画军机,断不会只为这几个战役出谋献策。窥司马迁选材的用心,大凡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展示其用兵才能的就入选,否则一概割弃。这样既显得中心突出,结构紧凑,又能次第展现孙膑的军事才能。段段写报仇雪恨,段段写其谋画用兵。仇恨、悲愤,化作力量、智慧,使这篇短文不仅条理清晰,而且流荡着人物内心的郁结,具有双层的艺术效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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