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惠略垂下头,盯着桌面沟壑纵横的纹理。她再抬起头,便已推论出许多。
“是法器,对吧?她的姥爷拥有玛瑙制成的埙,所以可以影响她的灵魂。在九皇会上,她和莫玄微没有接触,大概是没有说谎,也不是被修正了记忆。而是她的祖辈,和莫玄微有过正面的联系。是这样吗?”
凉月君不承认,也不否认,这是他惯常的态度。他接着说:
“随着年岁渐长,儿时的玉衡卿,终究开始理解了那些她嘴里冒出的、曾经毫无意义的音节,到底承载着怎样具体而微,甚至不堪入耳的含义。”他的声音平稳,“这‘理解’本身,便是一道沉重的枷锁。她开始学会了沉默。或者说,是学会了极致的克制。”
他顿了顿。梧惠聚精会神地听,他便继续:“她变得异常敏感,善于捕捉空气中每一丝情绪的流动——大人们眼底的厌烦、孩子们脸上的排斥,那些未曾宣之于口的疏离……她都看得一清二楚。她开始明白,那些在她幼时无意识播放的真相,正是招致这一切孤立与恐惧的根源。她隐约将父母的消失,也归咎于此。于是,她紧闭双唇,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某个不受控制的音节,又会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凉月君的语气依旧平淡,却精准地描绘出那无形的精神牢笼。
“可她只是个小孩。很小的小孩。”梧惠皱起眉。
“出言不逊、自作自受的受害者,可不在乎这些。而且,沉默只能约束她的言语,却关不住她脑中那永不停歇的放映机。”他微微蹙眉,像是在思考一个棘手的难题,“某年某月某日某个时辰发生的琐碎细节,混杂着当时的气味、光线、声响,尤其是人们脸上转瞬即逝的表情——会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在她意识中炸开。无论她当时在做什么,是在习字、是在练功,或仅仅是端着一杯水……”
他做了个微小的手势,模拟着碎裂的动作。
“……思绪被强行拽走,手中的器物便常常脱手。盘碟碎裂之声,成了童年并不陌生的背景音。又或者,她会突然僵在原地,眼神空洞,陷入那汹涌而至的、由无数个昨日组成的漩涡里,对外界的一切呼唤置若罔闻。这种走神,并非懈怠,而是失控。”
凉月君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洞悉。
“更致命的是,当她终于理解了那些表情的含义——父母眼中曾一闪而过的、对她这个‘怪物’的恐惧,以及对她无法成为正常孩子的失望——这些被超常的记忆冻结、强化的画面,便成了最锋利的刀刃。每一次不受控的回想,都是一次凌迟。痛苦、抑郁、如影随形的焦虑……这些情绪开始如藤蔓般缠绕着她稚嫩的心智。”
“这真的太折磨了。”梧惠连连摇头,“我完全无法想象。”
“她姥爷看在眼里。”凉月君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波澜,像是投入深潭的一粒小石子,“那老戏痴,不懂这方面的病症。那时节,这世上还没什么人能意识到这是一种病。他本能地感觉到,这孩子需要一根锚,一个能让她纷乱心神暂时得以栖息的港湾。他想到了音乐。或许……丝竹之声,能涤荡心神?”
“所以她才会在儿时会那么多东西……”
“是的。结果出乎意料地有效。”凉月君陈述道,不带褒贬,“尚不是玉衡卿的女孩,背乐谱的速度快得惊人,那些复杂的旋律和节奏,仿佛天生刻在她脑子里。更重要的是,当她全神贯注于唱念做打、专注于指间流出的每一个音符时,那些不受控的、来自过去的噪声似乎被压制了,她的情绪奇迹般地归于平静。就像汹涌的海浪,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截。”
“像是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对,浮木……也只是浮木。”凉月君的眼神变得有些幽深,“她的姥爷看到了一个明确的解法:专注。只要让她的大脑一刻不停地被‘正事’填满,她就没有机会乱说话,也没有余力去胡思乱想。”
梧惠露出一种了然的神色。
“后来——不就矫枉过正了吗?”
“戏文、唱腔、身段、乐器……凡是能学的,凡是能占据她心神的,都被一股脑地压在她身上。无休止的练习,严苛的要求,成了她生活的全部。那老家伙,用一种残酷的充实,为她筑起了沉默的堤防,也剥夺了她作为一个孩子‘无所事事’的权利。”
凉月君说完,目光从远处收回,重新落在梧惠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刚才讲述的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发生在遥远地方的病例。
见梧惠还在注视他,他淡然道:“我不能说下去了。剩下的,你该自有判断才是。”
“我想我大概猜出来了。结合我一开始的推论……一定发生了什么,让莫玄微联络到了他们,对吧?或者他主动找到了莫玄微。”
“都不是。”
“那么是皋月君牵线搭桥。”
凉月君因惊讶而微微张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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