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何时露出半张脸的凉月,他已无心观赏,只觉抬脚步入园子的刹那,有丝缕清辉泄下,抬眼看时,层层浮云仍不断涌过来,园子里便一霎亮,一霎暗,莫名跟他心境相合,人心这东西,想必不能总一厢情愿地如日月积辉,亦不能久久凋零委身于暗夜,成去非一时思绪翩飞,等进了屋子,听琬宁似在断续挣扎着:
“是不是外头有月?劳烦你,劳烦你把窗子打开,我想看看。”
四儿一脸难色,脑中倒想起了她上回病得几乎快要死,迷糊中也嚷着要看月亮,虽不知那月亮有什么好看的,但想必那一地的月色定是琬宁生平钟爱。
可秋凉如水,空中时不时洒落几阵雁声,无端添人凄清。她病容满面,竟又记挂着那不打紧的天上月,四儿只觉无奈,好声劝道:
“贺姑娘,等好了再看,这会儿的时令,不好开窗,您又病着,先忍一忍好吧?”
琬宁心口跳得剧烈,鼻息沉重,一时便不再说话,拥着被衾,一双眼睛失神地朝窗子望去,身子难受至极,可脑海中却勾勒着满月当空的模样,上面流转着亮银,下头斜铺着皓影,秋月虽如霜,但迎光则明,背光则暗,她喜欢这昏而温柔的夜晚,很快,思绪泛滥似水,忽又想到中元节那日的事来,她被他突然拥在怀中,尽管事出有因,可那一举动,却斟满整个夏日似的,萤火虫可真像那小小的宫灯啊,琬宁没头没脑地想了许多,这些念头皆即生即灭,随荣随枯,她的这颗心,在病中,总是如暮色潜动,春草萌芽,直到成去非无声坐到了她的身侧,她抬眼就瞧见了他,腼腆笑笑,头又突突跳得直疼。
他的指尖卷着凉意,贴上她滚烫的脸,说不出的适意,琬宁眉间紧蹙,如同享受,如同煎熬,成去非手底动作轻缓,勉强笑道:
“是我的过错,当夜该把你撵走的。”
说着心头浮上一丝歉疚,那温软馨香的身子环抱于疲乏之躯,他到底是无心顾及她是否能承受,借她体温熨帖自己,这等私心,他不该有的。
琬宁掩嘴咳了几声,眼角不觉浸了些许湿意,微微喘着:“不过霜露之疾,过几日就能好,只是,大公子莫要,”她胸口一时起伏厉害,“莫要再送我走,我这,应不能再是瘟疫吧?”
一缕心酸随即漾在心头,她想起上回的苦楚来,如何在苍苍交叠的恍惚中盼着他能来,一心只想着他来,自己便能够好起来,他在,自己便愿意好好活下去,宵寒袭肘,黑雨凄凄,他却是她甘美的希冀,只要想着他,咬碎牙关也自能撑下来。
眼下绝非当日可比,成去非展开她微蜷的手指,与其深深交错,另一手则不住轻抚着她额间乌发:“我不会再送你走,你不要怕。”
琬宁一时连点头回应的力气也没了,只觉天旋地转,他的声音一下似乎远去了,只剩蓬蓬的心跳,成去非见她此刻似乎极为痛苦,正欲起身寻药,手底忽漫上几分力气,原是琬宁倏然抓紧了他:
“我不要你走……”
“我不走,只是去给你端药。”成去非轻轻挣开,他已问过四儿,琬宁本不过外感风寒招了邪风,不是重症,盖因那晚自己的缘故,寒气浸了太久,以至于气滞血瘀,经脉不通,大夫仍是开的发汗散邪的方子,他略略一看,只觉其中几味药给她一个姑娘家用难免重了些,一时也只能谨遵医嘱。
几上半碗药仍是热的,四儿一直给反复温着,先前琬宁死活只灌进去一半,再也喝不下,唯恐硬喝再吐,又白忙活一场,四儿不敢强求,剩下的遂留在那,准备等她缓一缓,再伺候服用。
成去非一手揽过她软绵绵的腰肢,拿引枕给她靠住,见她面上不复方才的红烫,只变作一片惨白,额间也不见汗意,便耐心哄着:
“把药喝下去,汗散出来,就好了。”
琬宁恍恍睁眼,嗅到那药的气息,胃里好一阵翻腾,强忍着不让自己呕吐出来,半晌才平复下来,觉得脑中清明几许,恹恹点了点头。
“一勺一勺地喝反倒不能行,你屏息,一口气仰面咽下去,这样更好些。”成去非怕她半途又呕出来,把碗递了过去,“能端稳么?我拿着恐怕你更不方便。”
琬宁不忍拂他意,颤颤接了过来,依他所言,一鼓作气悉数灌了满嘴,逼着自己一点不敢逗留,直接吞咽进腹,少顷,才察觉出那片苦涩仍遍布舌间,成去非把清水递给她漱口,琬宁不习惯他这般照料,心头微觉别扭,转过脸,小心把漱口水吐到铜盆之中,怕溅脏了他衣裳。
成去非自能察觉出她这番举动意味,有意不给她帕子,径直拿衣袖替她拭了嘴角残渍,果真,琬宁不觉间朝后躲了躲,满目诧异地望着他。
“你无须跟我避讳,”成去非这才拿过帕子,复又擦拭一遍,“你的病因我而起,不管我如何照料都是应做的,”说着忽一笑,“我自问不欠人什么,如今总欠着你,倒成了我的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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