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擅闻言一愣,今儿个这一句一句的,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好似被人看透,如同不穿衣服一般明晃晃站在人前的感觉。
这种感觉虽然不是很美妙,但他也并不是那种扭捏之人,话到这份儿上也不再否认。
坐直了身子,他点了点头:“林兄弟果然眼辣,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愚兄的确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寒门难出士子,纵然如今圣人选贤举能,但各地却也难免蝇营狗苟之辈,若是像愚兄这般寻常读书人,自己不为自己想想办法,那便再也没有出头之日。”
天歌闻言若有所思,忍不住问出了另一个问题:“那若是刘兄有朝一日青云直上,又当如何做?”
刘擅显然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此刻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出人头地,不再被人压过一头,但至于真的有一天可以官居高位之后,到底要做什么,怎么做,都不在他的考量之内。
或者可以这样说,就他眼下的身份而言,还不够格去考虑这些问题。
在刘擅愣怔的时候,天歌缓缓开口:
“刘兄先前在乡试中的遭遇,小弟曾有所耳闻。虽是糊名阅卷,但那县令却凭借自身关系,打通上峰,用自己的儿子顶替了本该属于刘兄的乡试头名,害得刘兄不得不再耗三年光阴。经历了这等不公,若是刘兄有朝一日成为掌权之人,会如何做呢?”
乡试冒名顶替之事,不可谓不是刘擅心中最悲愤不平的经历,只是当初被顶名之后,他曾不止一次击鼓鸣冤,可官官相护之下,莫说是诉讼无门,甚至就连同窗学子也觉得他异想天开得了癔症。
后来还终是有人好心提醒他莫要再闹,免得后头连重新参加乡试的资格都没有,他这才咬着牙忍了下来,赶上三年后昭文县换了新的父母官,点了他为乡试头名。
可饶是如此,当年那件事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依旧是他想中举想疯了的狂言。
自那之后,刘擅便将这桩事藏在了心底,再也不会如先前年少时那般莽撞的说与人听。
然而他没有想到,今日却有一个少年郎亲口对他提及当年之事,而且显然是全然相信他。
伤心事重提的感觉并不好,但相较于终于有人明白自己,终于有人体谅自己,刘擅甚至生出浮三大白的痛快来。
别过脸去,刘擅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酒水,仰头连灌几次之后,这才对着天歌拱手:
“让林兄弟见笑了。”
看着刘擅的失态,天歌越发觉得此人本性与上一世听闻的那个刘擅有着截然不同。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天歌并不知道,但或许此人的确值得相交——或者说,至少不能交恶。
天歌喝了一口茶水:“刘兄见外了。”
许是酒水起了作用,又许是憋闷许久的气儿终于有了可以派遣的出口,刘擅彻底打开了话匣子:
“林兄弟方才问我,若是有朝一日青云直上,会如何做,我便告诉你该当如何——前昭文县令陈安以公徇私,科考舞弊,按大周律例当以问斩之罪!不止陈安一人,各地但凡查出科考舞弊之举,不管官职大小,不论皇亲贵胄,也当一律按律处理绝不姑息!”
“科举是为国储备贤良最重要的一条通道,想要直接廉政治国,那是天方夜谭,人皆有私,便就如今朝野来说,又有哪个官员不见蝇狗之举,但老树根深,想要彻底拔出,定会惹得朝野动荡,因此最稳定却也最有效的方式,便是让新的血液能够以公正的方式流入朝中。”
“便是再大的蛀虫,总会老死,当朝中皆是贤能,又哪里还需再愁不能海晏河清?我重科举之廉,虽有自身之因,但却也着实觉得此事乃选贤举能之重。”
“朝有贪官污吏并不可怕,怕的是黑夜中连通往光明的路都找寻不见,到得那时,才是真正的绝望与终结。”
听着刘擅的话,天歌好像忽然明白了刘擅的选择,也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刘擅,还是那个刘擅。
只是眼下的刘擅还会在意别人的看法,愿意去道出自己哪怕会为人诟病的立场,而往后的刘擅,却不会再与旁人叙说这些。
他不需要人懂,也不需要向别人解释自己的所为,骂他也好,弹劾他也罢,他始终记得自己最初的目的,并不遗余力的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
元和二十年,也是天歌丧生的那一年,朝中发生了一件事。
掩盖在西南和西北两方夹击的动乱中,显得并不是那般轰动。
但天歌却清楚,那件事带给了大周读书人什么样的震撼与希望。
那一年的大周律里,将七品以下官员科考舞弊夺职处决,七品以上官员科考舞弊降职一等,应举学子舞弊停考三年的条律改作但凡牵涉科场舞弊,悉数三族连坐处决。
条律一出,有不少人深夜给提出这一条律的刘擅家中投石泼粪,但反而被刘家护卫捉住,架了高台栓了绳子剥光衣服挨个儿挂在上头。
这样的不雅之举,一时之间在上都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都在骂刘擅仗势欺人,弹劾他的折子甚至多过对于战事上奏的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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