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母亲提及「金玉」之事后,宝钗心绪愈发沉敛。那脸上的红痕虽用脂粉堪堪盖住,心下却总存了阴影,仿佛悬着一把极细的丝线,稍有不慎,便会断裂,让那不堪的秘密显露人前。她待在蘅芜苑的时候便多了起来,院中那些异香扑鼻的奇草仙藤,蓊蔚洇润,却并不能真正使她心安。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阴的。宝钗正坐在窗下做着针线,忽听得小丫头子在院门外回道:「姑娘,外面来了个游方的道人,说是能解世间疑难杂症,要化个善缘。」
宝钗手中针线略停了一停。她素不喜这些僧道之流,只觉多是妄言惑众之辈。正要吩咐莺儿拿些钱米打发了去,心头却莫名地一动,那「热毒」二字在舌尖滚了一滚,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淡淡道:「既如此,请他在外间稍坐,我即刻便来。」
她略整了整衣衫,并未多做妆饰,只带着莺儿走到外间。只见一个青袍道人立于庭中,身形清瘦,面容看不真切,仿佛笼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唯有一双眼睛,澄澈如同古井寒潭,望过来时,竟让宝钗无端地生出一种被彻底看穿的凛然。
那道人并不化缘,也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似绢非绢的物事,递了过来。声音平和,却字字清晰,敲在人心上:「姑娘之疾,非药石能医。此方或可暂解燃眉,然福祸相依,姑娘慎之。」
宝钗迟疑一瞬,终是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卷帛书时,竟觉得一股寒意顺着指腹蔓延上来,激得她几乎要立时松开。那帛书触手生凉,上面的字迹并非墨书,倒像是用极细的银丝绣成,在晦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冷的微光。
她展开一看,心头便是一沉。开首便是「冷香丸」三个字。再看下去,那配方之繁难,几乎不似人间所有:
「春:白牡丹花蕊十二两,须是晨露未干时采自皇家禁苑;
夏:白荷花蕊十二两,须是午时烈日下取于池塘并蒂;
秋:白芙蓉花蕊十二两,须是秋露最重时摘于悬崖野丛;
冬:白梅花蕊十二两,须是雪后初晴时撷自百年梅树。
更需:
雨水日的雨水十二钱,
白露日的露水十二钱,
霜降日的霜十二钱,
小雪日的雪十二钱。
四时花蕊,须得同年采集;四时之水,亦须同年收取。于甲子日配药,丙子日研磨,戊子日合香,庚子日制丸,壬子日封存。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得成药。」
宝钗握着这卷方子,指尖微微颤抖。这哪里是药方,分明是一道天堑,一道枷锁。集齐这些物事,不仅要耗尽心力,更要冒极大的风险,甚至……有违礼法宫规。她抬眼看那道人,唇动了动,想问些什么,却见道人目光深邃,仿佛已洞悉她所有疑虑,只轻声道:「冷香凝神,热毒自退。然香冷入骨,情亦随之。冷静,方能成全。」
这话语如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宝钗心口。「冷静,方能成全」——成全什么?是成全她这副完美的皮囊,还是成全那「金玉良缘」的期许?代价呢?是让她从此变成一个无情无绪、冰冷无波的「玉人」么?
她本能地抗拒。她也是人,虽自幼老成,却也知喜怒哀乐为何物。她想起偶尔读及诗词中那些炽烈情怀时心头的微澜,想起见到园中姐妹嬉笑玩闹时那一闪而过的欣羡,甚至想起那日宝玉说「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时,心头那片刻的熨帖……若服了这药,这些是否都将如烟云散尽?
可若不如此……脸颊上那隐隐作痒的热意又提醒着她。若在人前,尤其是在那众目睽睽的场合,这「热毒」发作,显出那牡丹形状……后果不堪设想。莫说姻缘前程,便是薛家女儿的声誉,也要毁于一旦。家族的脸面,母亲的期望,她多年来的谨言慎行、步步为营,难道都要因为这不受控的「热毒」而付诸东流?
两种念头在她心中剧烈地冲撞着,撕扯着。她看到那道人静立原地,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天意的威严,仿佛在等待她最终的抉择。
宝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蘅芜苑的草木香气涌入鼻端,却带着一股清苦的味道。再睁开眼时,她眸中所有的挣扎、犹豫、不甘,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冰冷的决绝。
她将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帛书紧紧攥在掌心,冰凉的触感直透心扉。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在这寂静的庭院里响起:
「多谢仙师赐方。此方,我接了。」
那道人闻言,并无喜色,只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似有怜悯,又似有叹息,随即转身,青袍飘拂间,身影已消失在院门之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莺儿在一旁,早已听得目瞪口呆,此刻才怯生生地上前,低声道:「姑娘,这方子……也太难了些!何况那道人言语古怪,什么『情亦随之』,听着便叫人害怕……」
宝钗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那张帛书折好,收入袖中。她转身走向内室,步履依旧端庄,背影却透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凄凉。
她知道自己踏上了一条怎样的路。这不是治病,这是一场交易,一场用她鲜活的情感、用她内里最真实的那点温热,去换取外在完美无瑕的、冰冷的「规训」。
为了薛宝钗必须是「完美」的薛宝钗,她别无选择。
窗外,阴云四合,隐隐有春雷滚动,一场山雨欲来。蘅芜苑内,异草无声,唯有那新得的药方,在她袖中,沉甸甸地,散发着宿命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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