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鹏超抬起头,目光扫过那叠厚厚的文稿,又落在裴文辉那张写满疲惫却强作平静的脸上。
他随手接过文稿,动作随意地翻看了几页,当看到那些醒目的红色标注——“额……”、“嗯……”、“啊.....”——时,他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短暂地撇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或者……是了然?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随意地将文稿扔在桌角那堆如同小山般的文件堆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随即,他重新低下头,对着电脑屏幕,叼起一支新点燃的香烟,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裴文辉僵硬地站在原地,几秒钟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他清晰地看到了张鹏超在翻看文稿时,眉头那极其轻微的一蹙,嘴角那转瞬即逝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那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变通、甚至有些可笑的……傻子。
一股强烈的屈辱感和巨大的荒谬感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心脏,他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耳根滚烫。
他死死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
为什么?
明明是你亲口说的:“一个字都不能漏,一个意思都不能错。”
我照做了,我像个傻子一样,把那些无意义的语气词、停顿、甚至口吃般的重复,都原封不动地记录下来。
我耗费了整整一个下午,在那些蓝色的毒雾里,像个考古学家一样挖掘那些毫无价值的音节。
结果呢?
换来的就是你一个轻蔑的蹙眉?一个嘲讽的撇嘴?!
这算什么?耍猴吗?!
他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和委屈,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着张鹏超那烟雾缭绕的后脑勺,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颤抖:“张主任……那……那这份稿子……”
“放着吧。”张鹏超头也没抬,声音含糊不清,带着被烟熏过的沙哑和不耐烦:“你先回去,等我……嗯……一会儿看看再说。”
裴文辉如同被赦免的死囚,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
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低着头,双手死死按在冰冷的桌面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胸腔里那股憋屈的怒火和无处发泄的委屈,如同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感觉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像个被规则戏耍的、愚蠢的提线木偶。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中缓慢流逝,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弥漫的蓝色烟雾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打印机低沉的嗡鸣和键盘敲击声,如同催眠的咒语,在办公室里单调地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张鹏超终于从那堆文件和烟雾中抬起头。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拿起桌角那叠裴文辉整理的文稿,随手翻了翻,眉头又习惯性地蹙了起来。
他叼着烟,站起身,踱步走到裴文辉桌前,将那叠稿子“啪”的一声扔在桌面上。
“文辉啊。”张鹏超的声音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混合着无奈和训导的口吻,他伸手指着稿子上那些醒目的红色标记:“你看看,你看看你弄的,这‘额……’、‘嗯……’、‘啊……’都写上去干什么?
这能看吗?这稿子要是印出来,送到领导手里,像什么样子?!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不知道的还以为江书记口齿不清呢。”
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那张疲惫的脸上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整理领导讲话稿,不是让你当录音机,一字不差地照搬,是要提炼,要润色,要让它通顺、流畅、有力量。
领导讲话的时候,有些语气词、停顿,那是即兴发挥,是思考的过程,落到纸面上,这些东西统统要处理掉,只保留核心意思,明白吗?!”
裴文辉猛地抬起头,眼睛因为震惊和巨大的委屈而微微发红,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股强烈的、想要辩驳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是你亲口说的“一个字都不能漏!”
现在,你又来指责我“当录音机”?指责我“结结巴巴”?!
这算什么?自相矛盾?出尔反尔?!
然而,对上张鹏超那双在烟雾中显得浑浊而锐利的眼睛,裴文辉所有冲到嘴边的质问,都被一股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求生欲,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才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是……是,张主任,我……我明白了。下次……下次一定注意。”
“嗯。”张鹏超似乎对他的“认错”态度还算满意,脸上的严厉缓和了些许。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在那叠稿子上飞快地划拉着,动作娴熟而果断。
他一边划,一边指着稿子,语速飞快地交代:
“你看这里,‘额……’删掉!直接接‘但是’。”
“这里,‘嗯……’删掉。‘老百姓怨声载道啊。’后面直接感叹号。”
“还有这里,‘这个……’删掉,‘这种作风要不得!’直接陈述。”
“还有这个‘啊......’语气太冲,删掉,改成句号。”
……
他动作麻利,如同经验丰富的外科医生,手起笔落,精准地“切除”着稿子上那些在他看来“多余”、“累赘”、“有损形象”的“病灶”。
那些被裴文辉视若珍宝、不敢遗漏的“原话”,在他笔下,如同垃圾般被无情地扫除。
几分钟后,张鹏超将修改得面目全非的稿子重新塞回裴文辉手里,语气不容置疑:“就按我改的,重新整理一遍,弄干净点。”
说完,他不再理会裴文辉,转身叼着烟,径直走出了办公室,留下裴文辉一个人,僵在原地,手里捧着那叠被“阉割”过的稿子,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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