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的东西硌得胸口生疼,像揣着几块刚从火里扒出来的炭,又冷又烫。那叠纸,那硬物,它们的形状、棱角,透过薄薄的衣衫,死死烙在皮肉上,提醒着他刚刚在鼠穴般的粮仓里做了什么,以及外面那滩尚未干涸的血。
陈伍在漆黑的巷道里狂奔,脚步声被刻意放得极轻,却依旧在他自己耳中放大如擂鼓。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粮仓的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追着他,缠着他。
他不敢回头,不敢去想那两名巡夜兵丁的下场。黑袍人的手段,狠辣、果决,且无声无息。他只是一把刀,用完了,是折断还是收回鞘中,全凭执刀者的心意。
那处亮着灯的小院就在前方不远处,院门虚掩着,如同一个沉默等待的陷阱入口。
陈伍的脚步慢了下来,喘息粗重,汗水混着仓里的灰尘黏在脸上,又冷又痒。他站在院门外,最后一次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脏。
然后,他推门而入。
院子里的景象和他离开时别无二致。青砖地,陶水缸,摇曳的孤灯。堂屋的门依旧紧闭,窗纸上透出稳定的、昏黄的光。
仿佛刚才那场生死一线的盗取,以及仓外那短暂的、血腥的拦截,都从未发生过。
陈伍僵立在院中,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交出去?然后呢?
就在他踌躇之际,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再次开了。
黑袍人无声无息地迈步出来,依旧站在原先的位置,隔着几步的距离。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投在冰冷的砖地上。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陈伍身上,尤其是他紧紧捂着的胸口。那目光里没有丝毫询问,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
“拿到了。”他陈述道,并非疑问。
陈伍喉咙发干,点了点头,手指颤抖着,探入怀中,将那叠沾染着霉味和他自己冷汗的纸张,以及那几块沉甸甸的硬物,掏了出来。
他上前一步,想要递过去。
黑袍人却并未伸手来接。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东西,在几块似乎是令牌和私印的硬物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抬起眼,再次看向陈伍。
“看过了?”他问,声音平稳无波。
陈伍猛地摇头,几乎带着一种惊恐:“没、没有!小的不敢!”
黑袍人似乎几不可察地颔首,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
“很好。”他淡淡道。
终于,他伸出手。那手从宽大的黑袍下探出,肤色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些苍白,手指修长,稳稳地、几乎是轻柔地,从陈伍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叠要命的罪证。
他的指尖冰凉,无意间擦过陈伍的手心,带来一丝诡异的触感。
东西交割完毕。
陈伍的手心瞬间空了,但那冰冷的重量似乎还残留着。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垂下头,心脏却在胸腔里撞得更凶。接下来呢?他的“活路”呢?
黑袍人拿着那叠账册和硬物,并未立刻查看,只是握在手中。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陈伍,那审视的意味比之前更重了几分,像是在评估一件刚刚完成了任务的工具。
院子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灯火摇曳的微响。
陈伍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刮过他的头顶、肩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他不敢抬头,不敢动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终于,黑袍人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为今晚这场危险的交易划下了句号。
“你可以走了。”
陈伍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杀他灭口?
黑袍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惊疑,隐藏在阴影下的嘴角仿佛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记住,”他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丝毫威胁,却比任何威胁更令人胆寒,“今夜,你从未离开过窝棚。粮仓,巡夜兵,还有这里……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他顿了顿,目光最后在陈伍脸上停留了一瞬。
“若有多余的字从你口中漏出……”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冰冷的留白,比任何具体的恐吓都更具威力。
说完,他不再看陈伍,转身,握着那叠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罪证,再次走回了那间亮着灯的堂屋。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院子里,又只剩下陈伍一人。
还有那盏晃动的孤灯,和他那条刚刚用无法回头的代价换来的、暂时保住的性命。
他站在原地,愣了几息,仿佛无法理解自己竟然真的活了下来。
然后,一种巨大的虚脱感猛地席卷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出院门,一头扎进外面冰冷的夜色里。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拼命往回跑,不敢回头,不敢停留。
直到看见那片熟悉肮脏的窝棚区轮廓,听到里面传来的零星鼾声和呻吟,他才敢稍稍放缓脚步,扶着冰冷的土墙,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早已浸透全身。
他回来了。
他还活着。
但有些东西,从他爬进那个粮仓、从那双冰冷的手接过那瓶药开始,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他慢慢走回自己的角落,蜷缩下去,将脸埋进膝盖,身体抑制不住地轻微颤抖。
王老歪被他的动静惊醒,迷迷糊糊问:“伍子?咋了?起夜这么晚?”
陈伍没有抬头,声音闷在布料里,嘶哑而疲惫:“……没事……做了个噩梦……”
王老歪嘟囔了一句,翻个身又睡了。
陈伍独自蜷在黑暗里,睁着眼,直到天色微明。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每一个夜晚,都会是噩梦。
而那个给了他“活路”的黑袍人,和他手中的罪证,就像悬在头顶的利剑。
不知何时,就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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