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新得的药瓶攥在手里，像一块冰，又像一块烙铁。
陈伍蜷在黑暗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瓶身，感受着里面药粉细微的沙沙声。黑袍人丢下它，是什么意思？补偿？新的试探？还是……下一步行动的指令？
他不敢打开，不敢嗅闻，更不敢使用。上一次那口苦液救了他的命，却也像在他身上打下了更深的烙印。这一次呢？这满满一瓶，是蜜糖，还是鸩毒？
窝棚外的夜色死寂，方才那声短暂凄厉的惨叫和后续的拖拽声，如同鬼魅的残影，烙在每个人的听觉里，无人再敢深睡，沉重的呼吸声中裹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天快亮时，才有胆大的什长被推举出去，战战兢兢地探查。回报的消息让所有人心头更沉——又少了一个人。是另一个平日有些机灵、曾替军官跑过腿的溃兵。铺位凌乱，隐约有挣扎痕迹，墙角还发现了几点喷溅状、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
没有尸体，没有血衣，只有消失和几点抹不净的血迹。
无声的恐怖，比公开的处决更令人窒息。
把总对此的反应异常粗暴简单，直接定性为“夜惊炸营，互相殴斗致死，尸首已被清理”，甚至懒得编一个“逃兵”的理由，鞭子抽得山响，强迫众人继续操练，试图用更严酷的折磨来掩盖那正在腐烂的真相。
但恐慌已经种下，并且正在悄无声息地蔓延。每个人看彼此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猜忌和恐惧，尤其是那些曾经与粮台、军官有过接触的人，更是人人自危，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张犟驴彻底垮了，操练时魂不守舍，动作僵硬变形，接连出错，挨了最狠的几鞭子，几乎瘫在地上起不来，眼神涣散，嘴里无意识地嘟囔着什么。
陈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张犟驴很可能就是下一个。那把总和亲兵头目阴冷的目光，几乎已经焊死在了张犟驴身上。
他该怎么办？
怀里的药瓶沉甸甸地坠着。
他瞥向校场边缘。黑袍人依旧静立，今日的目光，却似乎更多地在张犟驴和把总之间来回扫视，那淡漠的姿态里，隐隐透出一丝等待好戏开场的冰冷意味。
陈伍感到一阵寒意。黑袍人似乎也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一场必然发生的献祭。
收操后，人群麻木散去。张犟驴是被同什的人半拖半架着弄回去的，瘫在窝棚角落，如同失了魂。
夜色再次降临。
窝棚里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无人交谈，连呻吟都小心翼翼。
陈伍靠坐在墙角，目光时不时掠过不远处蜷缩着的、如同惊弓之鸟的张犟驴。他能听到张犟驴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犹豫再三。
一种兔死狐悲的绝望，混合着对那黑袍人莫测意图的一丝微弱反抗心理，驱使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趁着棚内光线昏暗，众人精神萎靡无人注意，悄无声息地挪到张犟驴身边。
张犟驴猛地一抖，惊恐地抬起头，看清是陈伍，眼里的恐惧稍退，取而代之更深的茫然和绝望。
陈伍没说话，只是飞快地扫视四周，然后，用极低的气声，几乎吹进张犟驴的耳朵里：“……他们……要灭口……”
张犟驴身体剧烈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着陈伍，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音。
“粮台……亏空……”陈伍继续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声说道，语速极快，“……要找替死鬼……你……小心……”
张犟驴眼中的茫然迅速被巨大的恐惧取代，他猛地抓住陈伍的胳膊，手指冰凉用力，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陈伍能感觉到他全身都在颤抖。
“……跑……”陈伍最终，艰难地吐出这个字。虽然他知道，在这关隘之内，逃跑的机会渺茫得近乎于零。
说完，他不敢再多停留，迅速缩回自己的角落，心脏狂跳，仿佛刚才做了一件极其大逆不道的事情。
张犟驴依旧僵在原地，保持着抓握的姿势，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只有身体止不住地筛糠般抖动。
一夜无话。
或者说，一夜的死寂。
陈伍几乎以为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或者那把总等人暂时按捺住了。
然而，次日清晨，点卯的锣声刚过。
尖锐的惊呼和混乱的脚步声就从张犟驴所在的窝棚方向炸开！
“死、死了！！”
“张犟驴死了！”
人群瞬间骚动，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
陈伍挤过去，看到张犟驴直接挺地躺在铺位上，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青黑，嘴角残留着白沫和少许黑血的痕迹，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充满了临死前的极度惊恐和痛苦。
不是刀伤，不是勒痕。
是中毒！
把总带着亲兵很快赶到，脸色铁青地看着张犟驴的尸体，眼神阴沉得可怕。他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种方式。
“怎么回事？！”他厉声喝问，目光扫过同什的人。
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答。
把总蹲下身，粗暴地检查了一下尸体，目光在张犟驴紧握的右拳上停顿了一下。他用力掰开那已经僵硬的手指。
掌心赫然攥着一小撮褐黄色的粉末！
和之前把总赏赐的“金不换”，一模一样！
把总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猛地站起身，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震怒和“果然如此”的神情，厉声道：“私自藏匿药材！偷食过量！中毒暴毙！死有余辜！”
他狠狠踢了一脚张犟驴的尸体：“拖出去！扔乱葬岗！以儆效尤！”
亲兵上前，面无表情地拖走了尸体。
人群在极度的恐惧中沉默着。
陈伍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张犟驴不是偷食！
是灭口！是栽赃！
那“金不换”……果然是催命符！
而他自己……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里，那个黑袍人新给的、满满当当的药瓶。
冰凉刺骨。
那里面装的，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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