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队长。”
钱有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你……仔细看看。”
“看看那些,所谓的‘灾民’们。”
“看看那一双双手。”
他苍老的声音不大,却让赵龙的目光瞬间从粥棚上移开。
赵龙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滞。
手?
一双双用来领粥的手有什么好看的?
他心里泛起一丝疑虑,但还是顺着钱有才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
官道上,弥漫着一股稀粥寡水的米汤味,以及人群混杂的汗酸气。
长长的领粥队伍里,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正微微躬着身子。
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从伙计手中接过一碗热粥。
男人的衣服打满层层叠叠的补丁,破烂不堪。
脸上胡乱抹着锅底灰,显得又黑又脏。
眼神也空洞麻木,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
整个人看起来,与一个在饥荒中挣扎求生的灾民别无二致。
但就是那双捧着粥碗的手,显得无比突兀。
那双手的手指修长,关节分明。
皮肤虽然也沾着些许污垢,但底色却异常白皙。
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甲缝里看不到一丝在泥地里刨食后该有的黑泥。
最重要的是,整双手,无论是掌心还是指节,都光滑细嫩,不见半点老茧。
这绝不是一双庄稼人的手。
赵龙握着缰绳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
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整条队伍。
第二个。
第三个。
第十个……
一个又一个路过的“灾民”,他们或老或少,衣衫褴褛,面带菜色。
可他们的手,无一例外,全都和第一个人一样。
那都是些富家翁的手,最多……也就是些握笔杆子、打算盘的手。
跟真正出苦力、干粗活的百姓的手,全然是两种手!
赵龙只觉得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窜了上来,后颈的汗毛根根倒竖。
荒谬。
太荒谬了。
他原以为,此行杭州,迎接他们的会是一场刀光剑影的血战。
他甚至做好了心理准备,准备一进城就与沈万三的私兵在某个阴暗的巷弄里殊死搏杀。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
沈万三迎接他们的,不是刀剑,不是弓弩。
而是一场在光天化日之下,动用了上万“演员”的,堪称登峰造极的无声表演。
这场面,远比任何真刀真枪的埋伏,更让他感到心惊。
这一刻,赵龙第一次真切地理解了书本上那些冰冷的字眼。
“官商勾结”。
“愚弄百姓”。
当它们活生生地呈现在眼前,竟是如此一副魔幻又荒唐的景象。
“队长!”
赵龙身边,一个名叫李默的讲武堂同学终于也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个年轻人性格冲动,见此一幕,腮帮子猛地一咬,按着刀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岂有此理!”李默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此等奸商,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戏耍朝廷,愚弄我等钦差!”
“队长,咱们直接冲进去!”
他身边一个同学也跟着低吼道:“对!先把那个发粥的管事抓了,上手段!我看他们还如何嚣张!”
几个年轻人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眼看就要催马前冲。
“使不得啊!各位小哥儿!”
钱有才吓了一跳,连忙张开双臂,拦在了几人马前,那张老脸上写满了焦急。
“千万使不得啊!”他压低了声音,语气近乎哀求,“你们现在冲过去,说什么?”
“说他们手嫩?”
“他们只会说自己是城里破产的手艺人,是家里遭了灾的落难书生,是在绸缎庄里当伙计的!”
“手嫩能当罪证吗?大宋哪条律法规定了灾民的手就必须是粗糙的?”
钱有才一连串的反问,让李默几人当场愣住。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你们没有铁证!这一闹,当场抓人,那就正中了他沈万三的下怀!到时候,他只要把‘钦差当街无故殴打良善灾民’的消息一放出去,你们信不信,不出半个时辰,全杭州城的唾沫星子都能把咱们给淹死!”
“到那时,咱们就真成了有理说不清的‘北方恶官’,这顶帽子一旦被扣上,咱们在这杭州城可就真的是寸步难行了啊!”
李默等人脸上的怒容僵住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自己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了。
眼前这个局,根本不是靠一腔热血和腰间佩刀就能破的。
这是一个用“仁义”做外衣、用“民意”当陷阱的软刀子阵。
一刀砍下去,伤不到敌人,反而会让自己万劫不复。
赵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冰冷的空气让因震惊而狂跳的心脏,稍稍平复。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演员”,而是翻身下马,径直走到了钱有才的面前。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对着这位出身户部的老吏,郑重地、深深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长揖之礼。
“钱老。”
赵龙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前所未有的诚恳。
“请受赵龙一拜。”
“今日,是您给小子和我这些师弟们,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钱有才,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半分“天子门生”的骄矜。
有的,只是学生对老师最纯粹的求知与敬重。
“还请钱老,不吝赐教。”
“眼下此局,我等该当如何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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