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清晨。
距离那场足以被载入史册的盛大庆功典礼，仅仅只过去了一个晚上。
可整个汴梁城，却依旧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兴奋和狂热的氛围之中，久久无法自拔。
大街小巷，茶馆酒肆，到处都能听到百姓们那自豪和骄傲的议论声。
议论着他们那位如天神下凡一般英明神武的年轻天子。
议论着那些在此次保卫战中立下了不世奇功的百战英雄。
更议论着那个即将横空出世的讲武堂。
整个汴梁城，都洋溢着一种乐观而又积极向上的新生气息。
仿佛那场不久之前几乎要将这座城市彻底摧毁的血腥战争，已经是一件极其遥远的前尘往事了。
而这种轻松而又愉快的氛围，也同样被带进了今日的文德殿大朝会之上。
那些同样是刚刚才获得了丰厚赏赐和晋升的文武百官们，一个个都是满面红光，春风得意。
他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吹捧着彼此的功绩，展望着新朝那一片光明的美好未来。
整个朝堂，都显得是那么的和谐而又团结。
可就在此时。
一个极其不合时宜的身影，却打破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和谐气氛。
新任的户部尚书孙傅，手捧着一本厚得足以用来当枕头的巨大账册。
一脸愁容地从那喜气洋洋的百官队列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那张如同苦瓜一般、充满了无尽忧愁的苍老脸庞。
与周围那一张张充满了喜悦和乐观的笑脸，形成了一个极其鲜明也极其刺眼的对比。
他走到大殿的正中央，对着那龙椅之上同样是面带微笑的年轻天子，重重地跪了下去。
然后，用一种近乎于哭腔的沙哑声音，奏禀道：“陛下！”
“臣，户部尚书孙傅，有…有万分紧急的国事要奏！”
“臣，弹劾陛下您！”
他这石破天惊的开场白一出口。
整个原本还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文德殿，瞬间就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大臣，傻傻地愣在了当场。
他们都用一种看疯子一般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那个跪在地上不知死活的户部尚书。
弹劾？
弹劾陛下？
这家伙，是疯了吗？
还是说，他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没看到前几天那些胆敢跟陛下作对的国贼们，在菜市口的脑袋还挂在那里没干呢？
而龙椅之上的赵桓，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地收敛了起来。
他看着下方那个跪在地上、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却依旧强撑着不肯抬头的孙傅。
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饶有兴致的玩味神色。
他知道，好戏终于要开场了。
“哦？”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平静而又听不出一丝的喜怒。
“孙爱卿，要弹劾朕？”
“不知朕所犯何罪啊？”
孙傅闻言，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
然后，将手中那本厚重无比的巨大账册，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回陛下！”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一种豁出去了的决绝。
“臣不弹劾别的，就弹劾陛下您赏罚不明、挥霍无度！”
“陛下，您可知您在此次庆功大典之上，那一个个看似英明神武的决定背后，给我大宋那本就已经是捉襟见肘的国库，带来了怎样一场灾难吗？”
他说着，不等赵桓回答。
便自顾自地翻开了手中那本厚重的账册。
然后，用一种充满了悲怆和绝望的语调，将上面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恐怖数字，给当众宣读了出来。
“陛下！”
“此战，我大宋将士共计阵亡五万一千三百二十七人！”
“按照陛下您在祭奠英烈之时，金口玉言亲口许诺的，将所有阵亡将士的抚恤标准在以往旧制之上足足翻了三倍！”
“这是前所未有的厚恤，是足以让天下将士都为之感恩戴德的无上皇恩！”
“可这同样也是一笔高达三千二百万贯的惊人开支！”
“这笔钱，足以将我大宋的国库给彻底搬空两次！”
“还有！”
他翻过一页，声音变得更加悲怆。
“此战，我军伤而不死者共计三万七千四百余人！”
“其中，重伤致残、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的勇士，就高达八千九百人之多！”
“按照陛下您的旨意，要为他们提供最好的汤药和最妥善的终身供养！”
“这又是一笔将会如同无底洞一般持续不断地流血的巨大开支！”
“更不要说！”
他狠狠地又翻过了一页！
“东西两路勤王军，加上我京城禁军近二十万大军的金银犒赏！”
“那座即将要破土动工的规模宏大的‘靖康忠烈祠’！”
“还有那修复被毁的城墙、民居，安抚无辜百姓的种种费用！”
“陛下！”
他说到最后，声音已经彻底沙哑。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早已是布满了血丝的苍老眼眸之中，滚下了两行滚烫的浑浊热泪。
他看着龙椅之上那个同样是面色凝重的年轻天子。
说出了那个足以让所有胜利的喜悦都瞬间烟消云散的残酷事实。
“国库…已经空了！”
“一文钱都没了！”
“若是再不想任何办法，朝廷将发不出一文钱的军饷，和一粒米的俸禄！”
“届时……”
他重重地将自己的额头磕在了那冰冷的金砖地面之上，发出了“咚”的一声闷响！
“军心，民心，必将大乱！”
“国，将不国啊！”
他那充满了无尽悲怆和绝望的苍老哭喊声。
如同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狠狠地扇在了大殿之内每一个还沉浸在胜利喜悦之中的文武大臣的脸上。
也像是一盆最冰冷的刺骨冰水。
从头到脚，浇醒了所有还沉浸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之中的所谓精英。
是啊。
仗，是打赢了。
可然后呢？
然后，就是这血淋淋的、残酷的现实。
没钱了。
这个刚刚才从战争的废墟之上浴火重生的脆弱王朝。
即将要面临一个比金人的铁骑还要更加可怕、也更加致命的全新危机。
破产。
整个原本还充满了欢声笑语的文德殿，瞬间就再一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脸上，那原本还喜气洋洋的笑容，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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