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在人在,碑陷人亡。”
话出口时,顾夜白声音不高,却如钟撞寒潭,涟漪一圈圈荡开。
当夜,守碑人换了一轮又一轮。
连七八岁的女童也攥着小锄头蹲在碑旁,仰头望着那三寸青石,小脸绷得发白,眼里没有怕,只有一种近乎灼烧的专注。
祠堂西厢,窗纸破了一角。
周砚被软禁于此,双手反缚,脚踝锁着铁链,链尾深深钉入地砖缝隙。
他枯坐整日,目光死死盯着窗外——
桥头灯火未熄。
一群孩子正蹲在那儿,用泥巴和骨灰混揉成团,捏着、塑着、摆着……
一座,两座,三座……
三百二十七座小小的纸坟,在灯下排成方阵,坟前插着细竹签,签上墨书姓名,字字清晰,如刀刻。
风掠过,纸灰微扬,似有低语浮动:
“张三娃,七岁,饿死于苏家粥棚西第二灶。”
“林氏,三十二岁,冻毙于安桥东三里柳树下,怀中抱麦半袋,袋角绣‘苏’。”
“……”
周砚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他慢慢低下头,目光落在膝上——那里,静静躺着一份供词,墨迹未干,是他昨夜在威逼之下亲笔所写,字字诛心,句句构陷。
他手指开始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那三百二十七座纸坟,正一寸寸,朝着祠堂的方向,无声移来。
周砚的指尖在供词上划出三道裂痕。
纸面嘶啦微响,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他指腹压着墨迹未干的“苏氏通敌”四字,指甲深深陷进纸背——不是要撕,是想抠,想剜,想把这四个字连同自己那被铁链磨出血的膝盖、被威逼灌下的苦胆汁、被祠堂霉味腌透的三十年良心,一并剜出来,砸碎,烧成灰,混进桥下泥里喂鱼。
窗外,风忽停了一瞬。
纸灰浮起,又缓缓落下。
他听见了。
不是哭声,不是咒骂,是童音,清而钝,一字一顿,如小锤敲钉:
“赵铁柱,九岁,饿死于苏家粥棚北第四灶。”
“刘寡妇,四十一岁,咽气前把最后一口麦糊喂进孙儿嘴,袋底绣‘苏’字未拆。”
三百二十七座纸坟,在灯影里微微起伏。
泥塑的小人没五官,只有一道凹痕作口,一张一合,吐出的不是气,是名字,是癸亥年冬夜冻僵的呼吸,是火场里没来得及喊出口的“谢”字。
周砚喉头猛地一缩,铁链哗啦震响。
他猛地抬头——窗纸破洞外,昭影正蹲在青石阶上,六岁的小身子裹在宽大的粗布裙里,脚踝还沾着桥缝里刮下来的血泥。
她没看他,只仰着脸,望着天边将坠未坠的一粒星子,小手摊开,掌心静静躺着一穗龙鳞麦。
麦芒金锐,粒粒饱满,穗尖微弯,像一道不肯折断的脊梁。
她忽然转过头,目光撞进周砚眼底,黑瞳澄澈,不见悲悯,亦无讥诮,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娘说,饿鬼不吃仇人血,只吃恩人粮。”
话落,她手腕轻扬——麦穗无声滑入窗缝,正正落在周砚膝上那页供词中央,压住了“谋逆”二字。
麦芒刺破纸面,细小的金光扎进他瞳孔深处。
周砚浑身一颤,不是冷,是灼。
那穗麦仿佛烧着了,烫得他膝盖发麻,烫得他供词上每一个字都在蜷缩、焦黑、崩解。
他想抓,想碾,想吞下去堵住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可手指刚触到麦粒,却僵在半空。
因为远处,桥心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咔”。
不是雷,不是斧凿。
是木与木咬合的钝响。厚重,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落定。
他踉跄扑到窗边,扒着破洞望去——
暮色已浓成靛青,唯桥心一点孤影,立于未合的桥隙之间。
顾夜白赤足踏在新铺的松木板上,身形不高,却像一根楔入大地的桩。
他俯身,双手托起最后一块桥板,臂上青筋如古藤暴起,肩胛骨在薄衣下撑出两道凌厉的刃线。
木板缓缓下沉,严丝合缝,嵌入榫眼,纹丝不动。
桥,通了。
而就在那桥板落定的刹那,山道尽头,尘烟再起。
不是马蹄卷起的杀气,不是刀鞘磕碰的寒光。
是脚步声。
杂沓,疲惫,却齐整如鼓点;是粗重的喘息,混着麦香、汗味、陈年草药与襁褓里奶腥的气息;是数十副嶙峋的肩膀,扛着一只只鼓胀的麻袋,袋口未扎紧,金灿灿的龙鳞麦粒正簌簌漏下,在斜阳里拖出一条晃动的、流动的、沉默的河。
他们来了。
不是为战。
是来还粮。
周砚盯着那漫山遍野的麦色,盯着顾夜白立于桥心岿然不动的背影,盯着昭影掌心残留的麦芒余光——忽然间,他明白了。
这桥,从来不是渡人的。
是渡魂的。
而那座正在荒坡上悄然隆起的、仅露三寸青石的碑……
它不镇邪。
它招魂。
周砚的手,慢慢松开了那页供词。
纸页飘落,被穿窗而入的晚风卷起一角,露出背面——那里,不知何时,已洇开一小片淡金色的湿痕。
像一滴,迟到了三十年的,麦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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